然而,翌日一早,赵琰再次不辞而别。
晏云棠刚穿好衣裳,脑子还没清醒,摇摇晃晃地摸到楼下打算洗漱。流萤见了她,一面端着水盆靠近,一面把赵琰已经去了交趾的消息报给她。
晏云棠揉揉惺忪的睡眼,张口就是一句:“又走了?”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稀里糊涂又是一句:“怎么又不同我说?”
她迷迷糊糊地就着面盆里的水洗了把脸,随后又漱了口,等挪到椅子上坐下时,才发现莫铮和连莘都看着她。她木讷着看过去,迎上两瞥别有意味的目光,那目光的两位主人立马不约而同把视线撇开了,作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莫铮起身去烧水煮茶,连莘急急地跑去角落拿出笤帚开始扫地。
晏云棠这才反应过来。
她的脸拉成一根苦瓜。好了好了,所以说我就不适合早起。人家是鸟,我是虫,早起只有被吃的份。
现在话也说出去了,后悔也晚了。
他走就走吧,我稀罕吗!我稀罕吗?我。。我。。稀罕吗?
接下来的几天,晏云棠显得比往日更加忙碌和勤快,哪里都能见到她的身影。
小院里的一日三餐有她经手,莫铮在外的饭局也有她的一份。在生意上,以往她只是在背后出出主意,现在不仅出主意,还跟着莫铮一起冲锋上阵。
她和赵琰不同。赵琰此行是为了儿女情长,她走这一遭却是为了生存,为了糊口。唐母那棵可供她遮阴乘凉的大树已倒,她再不喜与人交涉,现实也逼得她不得不与人斡旋。少了些固步自封,多了些开怀接纳,她比以前更懂得察言观色,更擅长揣摩心思。
久而久之,她发现即便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相交,也总能获得一些东西,要么是经验,要么是教训。
她觉得这些东西都在助力她手中正在编织的那张网。而为保万全,织网的同时,她也在等,在看,在嗅,在寻觅合适的诱饵。
她的白天是属于生存和复仇的。只有夜晚,才属于她自己。
她的夜晚只有短短的个把时辰,而这短短的个把时辰里,她把时间都用来看书,看那本赵琰抄译的《金刚经》。有时候她会觉得好笑,心里燃着熊熊复仇之火,脑子里却在思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想着想着,就开始沉思。沉思着沉思着,就思起赵琰来。
转眼,到了一月。
诱饵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地朝她招手。
一日早饭后,莫铮闲来无事,起了兴致,想做些平日不曾做的事。他朝大海的方向望望,日出时还只是飘在海平线上的一簇朝雾,此刻已经发酵成一片弥漫得看不见边际的纱幔,越逼越近。
他觉得这是一个烂漫一把的好时机。哎,可惜娘子不在。
叹了口气,他回头唤上那三个年轻人,拴了院门,一起往海边走去。
每个人都是一副饭后疲懒的神情神态,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许多坑洼。
走了也不知多久,他们远远听到有人在呼喊。众人起初不在意,喊声又响了两回,他们才开始思考,话音落下的目的地是不是他们这边。四人齐齐回头,定睛一看,原来是西邻老妪。
她一身务农的打扮。朝雾还未散尽,日头不盛,她把斗笠挂在脖子上,耷拉在后背,刚好搭在一只竹篓的口子上。
众人疾步上前,与老妪问候。攀谈几句才知道,老妪正准备去田里收稻子。
莫铮双手背在身后,半倾身子,弯下腰,将他与老妪的距离拉近一些。
他想再听得真切一些,却忘了他应该把耳朵凑近连莘才是。
“这时节就开始收稻子了?!”
晏云棠也感到无法置信。在中国,就算是南方的早稻,这时候连插秧的时间都还没到。算起来如今这才阳历二月,占城人的水稻就成熟了?
众人经过连莘的转述才知道,宋人引以为豪的双季稻在占城竟丝毫不足为奇。占城独特的气候和土壤,使得水稻的种植收割在一年中甚至可以轮番上演三回。
农桑出生的莫铮,始终觉得老妪在侮辱他的平生见识。
他将信将疑,问道:“纵使占城有大半年是旱季,高温兼着日照短,但也有大半年的雨季呀!这。。这如何就能一年收成三回?”
老妪听明白后,也是一脸诧异。
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都因彼此的诧异而诧异。
老妪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这座小城,对外界的事物所知甚少。而她所在的这片地区,水稻种植收割一向都是一年三回。她实在不能理解莫铮在惊异和质疑什么。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三季稻是稀松平常之事。
莫铮的执拗脾气被激出来了。在这件事上,他显出了异乎寻常的较真。他说什么都不相信老妪所言,理论和掰扯都没得出个是非黑白,最后说什么都要往老妪的农田去看看,非要亲眼一探究竟。
连莘把他的意思传达后,老妪招招手,众人便齐齐跟上她的步子,往她家的水田走去。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连莘抬手朝百米外一指,说:“那块就是老婆婆的水田!”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着一大片水稻田遥遥坐落在不远处,入眼满幅金黄。老妪和大家的脚步都加快了一些,闻着稻香,不知不觉脚下变得轻盈,仿佛几步路就走到了她的那块田边。
隔近了看,稻叶虽还泛着青色,但稻穗和稻杆都是齐刷刷的一片金黄,夺目耀眼,一派喜人的丰收之景。
每一株稻穗都因成熟而谦卑,纷纷垂了头。
莫铮一声不吭,默默走到田埂上,捻了几颗稻粒放在手心。先是端详了一回,然后用鼻子嗅了嗅,接着用手来回几下揉搓,将金黄的稻壳搓下来,朝着手心一吹,再看,就剩下了几粒白白胖胖饱满圆润的米粒,一动不动地酣睡在他的掌心。
这下,莫铮不得不信了。
他摇摇头,抬头再看,这才注意到老妪这块稻田还不到四分之一亩。
他又不解了。
“老婆婆这块水田,巴掌大一块,可是还有其他田地落在别处?”
连莘译述道:“老婆婆说,她就这一块田。多年前,她先夫逝世后确实留下了几块好田,可因为她两个女儿出嫁时,家里光景不好,只能把田地变卖换成了嫁妆。”
莫铮缓缓地“哦”了一声。
“饶是如此,每年只靠着这一块田,管老婆婆一个人的口粮也是很够的了。”
连莘知道莫铮是在疑惑什么,问过老妪后又给他解释一句。可莫铮对这个解释表示不能接受。
“这如何能够呢?!”
晏云棠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做着算法。待她算明白过来后,发现莫铮还在喃喃自语,便提醒道:“姨夫,这田虽小,但老婆婆才说了,占人的水稻是三季稻。”
莫铮又是缓缓地“哦”了一声。
若有所思的他被搁置在一旁,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妪身上。
丰收在即,大喜过望,老妪回头对晏云棠几人笑眯眯地说了两句什么,就兀自走去了一边。她将背上的竹篓放下,单手轻轻撑着篓沿将草鞋一只一只脱下,脱下的两只草鞋并排放在竹篓旁,整整齐齐。接着,从竹篓里取出一把镰刀,迈开步子下到水田里。
老妪持着镰刀,一束一束割着稻子,脸上始终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她在田里来回走动得游刃有余,比她在平地上走得更加矫健平稳。
众人观摩了一会儿,连莘既是手痒,又是心善,开始询问老妪是否还有多余的镰刀。一问,还真有一把备用的。老妪变戏法一般从田埂边的竹篓里拎出一把镰刀,递给连莘的时候还朝他绽放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有人帮忙,她的心情又更加畅快几分。只听她噼里啪啦为连莘指导了一番,看神态应该是在教他如何割稻,又从哪一块割起,割完的稻子该堆在何处,诸如此类的细节。
连莘又是拍胸脯又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接着也脱下鞋袜,赤脚走进田里,与老妪一起收割稻子。
晏云棠和流萤也嚷着要加入。于是,她们被分配了收稻的第二道工序。她们将连莘和老妪割下后堆在水里的稻子,一摞一摞搬到田埂上,再成垛成垛堆在一起。莫铮也技痒,奈何没有镰刀了,只能揽下第三道工序。他把老妪事先准备好的一团麻绳从竹篓内取出来,然后将田埂上堆成垛的稻子扎成几大捆。
大家伙儿齐心又协力,才约莫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这小小一块水田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成。田埂上一共堆叠了八垛被捆扎成束的稻子,目测四百斤上下,大概能打出个两百斤的大米来。
众人互相为对方把粘在身上的一些碎屑拍去,说笑间都透露着劳作后的充实味道。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稻子背回家了。
连莘首当其冲,背了两捆稻子走在最前头。其次是老当益壮的老妪,即便平时走路都已步履蹒跚,但干起农活来却依旧麻利,她不顾众人的阻拦,也背起两捆稻子上了路,看上去竟没有十分吃力。
莫铮虽曾自称是草木愚夫,早年也确实务过农,但自从娶了唐容以后,多年来在唐家养尊处优,也未曾干过什么苦活累活。即便这些年闯出了个勤劳肯干的好名声,但做生意出的也不是力气。
望着连莘和老妪渐行渐远的背影,莫铮生出一股望洋兴叹之感。他瞅瞅盯着他的晏云棠和流萤,“呵呵”一声,对着剩下的四捆稻子搓了搓双手,终于勉为其难地也扛了两捆。
他走得很是吃力,步履异常维艰。
晏云棠和流萤对望一眼,互相打气,每人背起一捆,艰难地跟上他们的步伐。
原本一刻钟的路程,因为有了背上的负累,他们走了两刻多钟才回到老妪家。连莘与常年春耕夏耘的老妪一样,身上虽出了几层大汗,却只略喘了两口气,就跟没事人一样了。稍稍歇息了一会,他又主动去厨房帮老妪干起活来。
老妪出门前煮好了一大锅粗茶,连茶带锅一起浸在一盆凉水中,只待劳作后用来解渴。连莘帮着她一起把茶水都舀进碗里,然后一碗一碗端出来,递给瘫在竹椅上只顾气喘吁吁,已经累到不想说话的其余三人。
看着他们喝茶歇息,老妪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又开始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她找来两张大草席,将收割回来的稻子一捆一捆悉数解开。连莘见状,“咕噜咕噜”把碗里的茶一口气喝干,放下茶碗就又上前出起力来。老妪把散开的稻束一把一把平铺在草席上,连莘再用一把竹耙将它们均匀推开,准备晒稻。
看着他们俩忙活得热火朝天,旁观的三个人于心不忍中还夹了点过意不去,即便还没歇够,也都只能恋恋不舍地暂别了身下的竹椅,加入晒稻的队伍。
三日后,连莘因在收稻晒稻那日主动向老妪伸出援手,说他过两天会再去帮她舂米,所以眼下他吃过午饭,帮着流萤把碗盘都洗涮好之后,便向莫铮发出请示。流萤见了,也要跟着一起去,晏云棠自然也不打算袖手旁观。
莫铮瞅瞅他们三个,顿时觉得自己腰间又隐隐传来一阵酸痛。他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称老婆婆人好,嘱咐他们一定要尽心出力帮她打稻子,然后又借口说自己还有要事得出一趟门,胡诌出一个急需找吕闻相商的某某事由。
看他说得有模有样,三个小辈连连点头,与他作别后就往隔壁走去。流萤和连莘边走边讨论老爷这借口找得真是蹩脚,明明晨间才说今日无事,晏云棠听得直“哈哈”。
两个时辰后,晏云棠已经累得头晕眼花。额上和脖子上的汗黏黏糊糊,把稻子的叶渣和碎屑粘在皮肤上,痒嗖嗖难受得很。她扯起袖脚揩揩额头又揩揩脖子,望望依旧浑身充满干劲的连莘,暗叹一声。
还是姨夫有先见之明啊。。
连莘见她已显得很有些力乏,劝道:“小公子,剩下的活就交给我们吧,很快就能完工了,您去一边歇着。”
晏云棠把脑袋重重往下一点,毫不推辞,瞅准那堆已经被打掉稻粒的稻草,靠近后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她累得眼神都呆滞了,呆滞地看着其余人继续忙活。
流萤将那些被打落在草席上的稻粒拢成一堆,用双手一捧一捧装进笸箩里,然后捧着笸箩把稻粒倒入石臼中。连莘握举着一根异常粗壮,长约二十公分的木杵,往石臼里捣稻粒,一起一落,很有规律。
剩下老妪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她先是把连莘舂出来的稻粒舀到盆里,然后用一只竹筛将舂好的稻粒细细过筛,把米糠尽数筛去,只留下白花花胖乎乎的大米。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晏云棠已经把他们三人手头的工序挨个尝试了一遍。她累瘫成此时这副模样,都要拜舂米这个环节所赐。她握着那根木杵的时候,全程都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不忘给出结论:“农桑劳作,万般工序,稼墙艰难,唯有舂米最难。。”
她喘吁吁的一句话惹得大家一顿弯腰捧腹,笑得前仰后合。
眼下,木杵离了手,她懒洋洋地瘫倒在日头下,眯缝着双眼旁观众人劳作。
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倏忽闪过。
哎?哎?是啊!
晏云棠忙不迭地从稻草堆里爬起,一骨碌跑到连莘身旁,问道:“连小哥,你看着他们占人这稻米,与我朝的相比,较之如何?”
连莘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面舂米,一面若有所思。
想了想,他回道:“嗯。。占城的稻子比我朝的稻子,品质更为优良。稻穗长,又无稻芒,舂出来的白米,小公子您也看到了,粒粒饱满,十分匀称,无甚粒差。”
晏云棠“嗯嗯”两声。
“且听老婆婆说这占城稻生长周期还十分短,自种到收仅仅五十余日,不比寻常早稻,就算是最快的,也要等上两月有余才能收割。”
晏云棠又是“嗯嗯”两声,小脑袋点得捣蒜一般飞快。
连莘的话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某种所想,她显得异常欢欣。
但随即又犹疑道:“就是不知。。我朝的土壤是否适合种植。。”
“小公子是打算。。?”
连莘这才停下了舂米的双手,将木杵扶在石臼里。
晏云棠把头一点。
连莘作出深思装,而后转头朝老妪询问了几句,又想了想,才译述给晏云棠。
“老婆婆说,占城举国上下种的都是这种稻子。而据我所知,占城南北土壤是有差异的,既是如此,是不是说明这稻子不择地而生?”
听着他的话,晏云棠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细数起占城稻的好处。末了,又说:“占城整半年都是旱季,却不影响稻子的生长,可见这稻子除了高产,不择地而生,还耐旱。”
连莘点点头。
晏云棠作惊喜状。喜道:“这稻种真是优异得让人匪夷所思啊!我们若不加以利用,岂非暴殄天物?”
流萤听了半天,也觉得占城稻十分优良,随着连莘一顿狂点头。
“去年北方大旱,我亲历亲睹了一回天灾的可怖。千里饿殍,哀鸿遍野,饥民肆虐,流民暴/乱。所闻所见,岂是痛心二字就能叙述的。”
“若把占城的稻子带入我朝,广植于长江中下游一带,尤其是江南,那时,稻米便可富足,百姓再不必为糊口而愁,即便天灾再起,也无后顾之忧。日后北方再有大旱,然江南粮米有余,可以经由汴河将这些粮米源源不断运往汴京,再分散给北方各州县。你们说,这岂不是于人人皆有益,举国应为之欢腾的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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