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幅员辽阔,而人迹罕至。明达枯打着“平乱”的旗号东征西讨,实则此地到处都荒芜凄清地很,野人早跑了大半,余下的也掀不起大浪,只能讨得了几只蚊虫。
那他在做什么腌臜事儿?
何荇之本来不知道,一看秋门山灵那副样子,忽地有了感觉。
拓拔濂手下的人,大都随了他:
好战,征服欲极强,狠辣……他之所以登极,旁人或有不知,荇之却清楚:与蜀帝故步自封不同,拓拔氏在成为北原“狼主”后,在极土以北奴役和搜刮了以“剽悍”扬名的柯尔亚人八年。他手下的两个“班子”,一个十方老臣,以王喜、胥休笛等人为代表;一个柯尔亚武人,以周吉,明达枯等人为代表。柯尔亚武人是“覆蜀计划”的排头兵。
柯尔亚是“开拓”与“征服”的民族,中蜀大地喂不饱柯尔亚的雪狼。
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除去有准确记载的区域,如中蜀地,极北一角十方城,其实还存在西大漠与北大荒。北大荒曾是柯尔亚人的“狩猎场”,今乃拓拔北原的“后花园”。西大漠今仍是一片未名之地。
就何荇之的了解,西部地区地势较低,又南以秋门山、西以凤凰大裂谷分隔中蜀,是少见的“囚笼”地形。其间必藏异兽珍宝。
明达枯眼馋西部土地,凤凰大裂谷是跃不过去的,只能爬一爬秋门山。眼下秋门山已经可以爬过去了,他只能是在西大漠。
秋门山之下的黑森林,她无论如何是要去一趟的。
送走古氏一行人后,她先吞了一粒掩藏踪迹的“无迹丹”,又给原来那只青鬃马一粒。现下丹药分“性质”与“阶品”,性质决定作用方向,如隐匿踪迹、提升身体强度等等;“阶品”决定作用增幅,如隐匿时间,提升幅度等等。她的母亲、大蜀的徐皇后在给她准备碧玉环的时候,塞的药品大多都是高阶的。
仍是那匹青鬃马,仍是一人一灵。
“黑森林环境可恶劣了,像是毒虫子、毒雾还有沼泽都是轻的!你可知‘蜱虫鬼’?”蓂在她耳边叨叨咕咕地说:“我从来不知这等恶心的生物也能化灵,苍天无眼,无眼……”
眼前浓绿之中一闪而过一道红印,荇之对红色敏感得要命,猛的挺起腰抓了一把头顶的樟木叶子,搓巴搓巴,放到鼻尖去闻:“这味道不对。”一勒缰绳,跳下马。
“异变?”蓂问她。
“你们自然灵与人结命契后,本体会发生异变?”
“当然不会啦。”蓂语气轻松:“本体只是一个载体,我与你结命契后,就是以你的异种为载体,本体能有什么变化——除非是奴契,还得是一人与多个自然灵结了奴契,本体才会出现异变。”
“奴契?”
“奴契,一个阴毒不堪的契约。”蓂以咏叹调的话语开启了她的陈述:“除了周阿母,我还没见过有人如此了解自然灵契,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旁人。”
“众所周知,土木类灵人与自然灵的契约有三种,灵契,命契与奴契。灵契是灵主动与人结契,灵占主动,人死了与灵没碍的。命契则是平等的。奴契恰好与灵契相反。我之所以说奴契阴毒不堪,在于这三种契约性质不同:灵契与命契都符合自然准则,奴契则试图以人类之力凌驾自然之上——”蓂卡顿了一下,略带恼怒地说:“秋门山,你为什么骂我?”
荇之一惊,又听蓂骂骂咧咧地说:“有病有病。算了,简单点说。奴契不是自然形成的,是由人类制作出来的。因此被契约自然灵会随着主人的心意发生变化——举个例子,自然灵主这段时间心情很差,自然灵本体便会有旱灾,山洪,雷电等;自然灵主契了一只青蛙,一座秋门山……哈,秋门山内的蚊子就会灭绝。如你所说,樟木叶的味道不对,那只能是有人一张奴契,契了不止一座山。”
何荇之心口咕噜咕噜地冒酸气,她抓着缰绳,低头去踩野草,问:“秋门山又何必呢?”
蓂拖了很长时间,才回她:“他说,只要有人能摘下山芯木,无论什么契都可以定。他就太傻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要难走,下山背阳,还要一阵一阵的咸风。何荇之思索着,或许可以把青鬃马丢掉了,又忽地不忍丢下这只磨叽的老马,牵着它多走了几步:正是这几步,她先是看见马耳朵前后不停地摇动,又看见青鬃马琥珀色的瞳子盈满了泪花,马蹄蠢蠢欲动,荇之一个不慎,竟被它带着飞奔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打开异网,却感觉有万万根针戳进了异种了似的,疼得发麻,腿也发软。蓂也大声叫了起来:“快走!”
接下来,便全靠直觉在行动了。
在耳边呼啸的狂风中,她用右手猛灌了四五粒“无迹丹”,又给青鬃马塞了好几粒。尔后翻身上马,操纵青鬃马避开前方的高树与枯枝,飞一般的跨过秋门山顶。
山顶那只雪松上,那几只团团叫的雀姐儿已不见踪迹,惟有雾凇时不时地掉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何荇之勒住缰绳,青鬃马“呼呼”地发狂。在这种近乎恐怖的寂静中,大脑忽地反应过来,对蓂说:“你也掩藏一下踪迹。”蓂压低声音“嗯”了一句。似乎是很怕被秋门山发觉。
一个人的直觉有多么奇妙——光秃秃的山顶上,荇之径自跳下了马,用马鞭抽了一下马的尾巴,由得它飞快地奔走了。她则好整以暇的站着,分明四野都空荡荒芜,她却好像能感觉到一个重若千钧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听。
呼吸声终于出现了,与此同时一片雾凇掉在了头顶的发旋上,她抬起了头。
“小王女。”密密浓浓的绿叶中,似有一人操着一口流利悦耳的中蜀官话,朝她颔首微笑:“三载春秋,莲开依旧。”紧接着他便如飞鹤般一跃而下,露出一张秋露春雪似的脸:此人便是明达枯。
有一打子京州贵女说,明达枯像宋师,都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何荇之每闻此语,都很难不恼怒。她也赔了一个笑,笑得妖妖且巧巧,又学世家女草草福了福身:“达枯先生谬赞。”
明达枯不知界限的走近了她。他分明只一身青素的长衣,墨黑色皮的狐毛大氅,黑发也被一只木簪束起,清清泠泠的,何荇之却像见到血海滔天似的,猛地抬起了头,明达枯才停了下来。
他还在笑。他说:“怎么叫您走到这荒僻地界了,老三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叫我连竹秋台的女儿酒——”
何荇之被他刺得头皮发麻,慢声道:
“那真是,对不住。竹秋台的女儿酒,一早被我和之藻砸了,周劲和你去蜀王庭抓他时,没有去竹秋台看一看吗?”
明达枯没有再笑。他不知从哪个藏物的镯子中掏出一把绳子和一瓶药,低下腰看着她说:“麻身散与手铐,您挑一样。”
荇之忍住想一巴掌掴过去的手,没忍住。抬起手便掴了上去,又被制在当空,他往下一压,右手摔了药瓶,透明的药液洒了一地,却握住绳子的一端,绕过她的手腕,环了两三圈,往左一拉,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把两只纤细的手铐在了一起。
他沉下眉时,墨绿的瞳子也暗下来,荇之想挣开,却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元灵,骨头疲软得厉害。心口闷地要死,生生从肺叶尖泄出一丝笑来。
“您笑什么?”他这样说着,抬手露出环在腕上的口哨,吹了一声,便见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的从山阴坡走上来。
“你们要去哪里?”
明达枯没有答,把手铐结余下的那一条长长的绳子绑在了自己的腕骨上,又将她递上了马。他没有说话,一跃上马,收紧了绳索,直接驱马往山下走。
他一身血腥味从黑森林来,不,这一身血腥味不定是从黑森林带上的,来时路上便有血迹。脑子嗡嗡地叫,荇之一时竟不知道明达枯是否知道古老出逃的消息,不可能由着他走,但她不知道怎么叫停他。
于是,便开始造作起来。她咬了咬牙,别过头就往他握着缰绳的腕骨上咬,他竟一时不察,真被咬到了。当即便要甩开她,又担心伤了那一口糯米似的牙,只能厉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荇之呜呜嗯嗯地说,“你去哪里,不说,不要去。”
“貉县。去拿灵钥。”他没好气地说。貉县在锣县南部,乃西州边县,也是秋门山脚的县镇之一。
灵钥是远距离传送的唯一途径。全称是灵钥领域,这东西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灵钥,一是领域。荇之在心中呼出一口气,却还没有松口,甚至故意咬地更深,明达枯呼出一口气,狠声说:“下吏要带您去徽州。”
“主君的‘海上宫’舰建成了。”
何荇之才松开发麻的牙齿,别过身伏在马头上。他骑马的速度不快,似乎是为了周全她,这会儿又打开了话闸:“小王女好利落的身法。”
“你看见了?”何荇之恍然记起了“魂灯”的事。
“后生可畏。”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荇之又冷不丁地笑了笑,这会儿明达枯没有再忍,他低腰压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便完全覆盖住了她,一勒缰绳,马提起前蹄长长地嘶叫,荇之便被迫靠在他的胸膛前,坚硬,滚烫。
她是读过《列女传》与《女则》的,虽说不感兴趣,但到底是有些矜持腼腆,瞬间便僵硬了。又听明达枯冷冷地问:“你在笑什么?”
“我笑柯尔亚民族,一面嘲南人弱质伪善,一面搞婢作夫人的把戏,简直令人恶寒。”
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她是有什么胆量说出这句话的。
明达枯沉吟“恶寒”良久,一把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撂翻在地。因有绳子吊着,她没有头着地,只是腕骨勒地充血,两截白皙娇嫩的小腿也被石头剐蹭地破了皮肉。他再没有搞“婢作夫人的把戏”,扯开嗓子骂道:“滚起来,跟着走!”
山路并不好走,明达枯的队伍也没有放慢速度。
她一路都是跑着走的,皂靴内的脚先是被磨得发烫,然后是疼,疼其实又要好些,至少她还有脑子思考:
“海上宫”很令人耳熟,她在莲元给她的信中看过,它是一种艘船的名字。这艘船的动力是发源于阿甘里瑟山脉的乌江,乌江途径甘州、京州、夷州、姑州与徽州,最终注入东海。
她只能想到这些,钻心的疼与疲倦便已经侵占了大脑,感觉自己要呕吐了,又轻声咳嗽了几声。恍惚间明达枯似又是骂了几句,她也没有应。之后,眼皮子越来越沉,眼前也白茫茫一片。
不知何时,她累得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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