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檀蕴从扈县释放,李府解封,摆了一场席。对外是说李府近日请来大成寺弘毅大师驱邪,现已送走弘毅等人,又贺、古、傅家小辈都是好友,索性趁此幸事聚一聚。何荇之少不了要来一趟,但她睡了一天两夜。
当日霞光万丈时,拓拔濂收了李隐(字鸣溪)投来的一张金笺,展信看后,代她去了。
李隐是徽州长吏,坐头一把交椅。府上六进六处的高门大院,也是徽地头一份。
他的父亲李晖壮志未酬,未过耳顺便掉落乌江,对李隐的扶持甚少。李隐是实打实靠军功打上来的。但这个曾在阿根达岭反击战中挥斥方遒的将军,在自家灯火煌煌的院子前,见到拓拔濂时却低下了头:“拓拔城主,今日是家中大郎摆的席,席上都是些没分寸的孩子。”
“有哪些孩子呢?”他温声问。
为赴宴,他特特拿了一身香灰白的广袖长衫,腰间系一条黑底白边的带子,握扇,簪玉。论起风雅,便胜过许多高门大户堆金垒玉养大的公子。
李隐不知风与雅,但见装束与行为也知他是一定要吃酒了,咬了咬牙:“城主既来,便进来喝一杯吧。”心中不断恳求那些小祖宗嘴巴严实一点,
“我不会与少年计较。”他“哗啦”一声打开扇子,玩笑似的遮了脸,偏头与李隐说:“若我真计较起来了,那是孩子有本事。宽心。”
他知道寿阳的习惯,临窗最好,便找到了她的位子。坐下后,李隐才汗涔涔地坐上位首。今日宴分两个场地:一个右场,坐的都是年轻的女郎与公子;一个左场,坐的是长辈。拓拔濂按辈分该是后场的,偏又顶了寿阳的金笺。
李隐挺直了脊背,在右场多说了两句:“今日,拓拔城主代荇之赴宴,虽坐在席下,却是长者。尔等饮酒嬉笑之间,莫要怠慢了贵客!”
又看大郎玄黎,只见他死死的抓着贺家小子的手,还不得不分神来与古刀说话,可怜兮兮的。他喟叹不已,朝拓拔濂拱手:“拓拔城主,如孩子们有冒犯之处——”
拓拔濂却拿扇柄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把屏风撤下。”
绕是李隐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这样一出。那一双鬼火绿的瞳孔盯得他头皮发麻,他挥手让家奴撤了左右场的屏。
纵然左场的老油子都知道,拓拔濂已至。也只当他不知蜀地风俗:不能来辞了便是,还顶别人的金笺,岂不是不丢人现眼。不料他大大喇喇坐在一干孩子间,还要撤这象征“长幼有序”的屏风。不顶用的李鸣溪,竟真给他撤了!
李玄黎的小叔霍地站起来:“不知拓拔城主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来了解一下蜀地的风俗习惯,顺带认一认人。”
他摇了摇头,说:“李隐,你府上还有这样的人物。昨夜,上半场乌昙院中抱着一个,下半场花柳巷中骑着一个,借你李家老宅的般若堂,堂中是供奉着观世音,台下藏着一口美人窟。这样厉害的人物!”
李家老四眼若睁裂,骂道:“你血口喷人,拓拔濂你怎敢在李府造次!”
“四郎右边这位,便是贺家大郎吧。且洵(贺舜,字且洵),不觉着脏吗?”
贺且洵摇了摇头,说:“我事先不知道,拓拔城主不如容后再议。”
“议什么?”他声音不大,但竟是每个人都能听见,以至于满座鸦雀无声:“达枯已经去了,你们若有心,宴后可以去坛秋园看一眼,且洵,把你小表妹领回去。”
“李隐,怎么不上菜?”
李隐低着头,说:“大人,您还有要发落的,一并发落了吧。”
他是见识过拓拔濂手段的,当日檀蕴丢了,他把徽州翻了个遍。若非明达枯来报,人还是找不到。檀蕴是何人?再不济,都是一个六阶的灵人。何况他有属卫,又碍着北人来回徽,蕴曾是十方城人,他又拨了一个七阶的给他。
拦不住,索性放开了。
“你是个敞亮的。你那女孩儿也敞亮,昨日与达枯寄了一封桃花笺,颇有文采。不知你是如何教的?”
李隐没应,拓拔濂反是笑了一声:
“阿娜尔今日没有来,傅严,你代寡人问候一下她。金礼汗国可是清平如初?达枯走了汗国一趟,见其中风俗人情,深感向往。”
傅严起身,拱手说:“拓拔城主,阿娜尔不涉及中蜀。”
“阿娜尔不涉中蜀,却为景阳太子师。”他紧跟着说:“阿娜尔不涉中蜀,却掺和南北论剑。”
“子越,寡人有心放过他一码,你让她看顾好了。”
傅严也没有再应,他听清楚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
“晋离与宋邳今日未至,与你们说是一样的。‘海上宫’自徽州至甘州,途径合州,昌州,安州,要经半年。这半年,你们不来,寡人也不再问。只西南角这方寸之地,万余里罢了,南狩结束了,便打三场!”
扇柄“哒哒”地敲打着黑檀木矮几,不吵,但敲得人心脏“砰砰”直跳。
偏过头,他看见了柳梢间的月亮,与光辉灿烂的会客堂格外不配。朝主座嗤笑了一声:“李鸣溪,拿酒啊!”
李鸣溪抹着汗走下座位,似是往后厨去了。
这一喝,喝到了第二日凌晨。
起初没人敢溜,但钱氏夫人借口头晕,拉着儿子出去后,钱家老爷借着门禁也走了。这三人一走,能溜的都开始溜。不溜的几个,第二日凌晨也倒了。
拓拔濂是个很能喝酒的人,但他喝酒的架势却不是很唬人。李隐有意赶人走,上的是阿根达岭埋的几百斤烧酒。味浓烈,女孩儿一口便倒。
而极土的白狼子,拿着一只錾宝相花的小金瓯,与傅严喝,与贺狩喝,与李玄黎喝……喝的文气又儒雅,一坛接着一坛。
李鸣溪紧着神,没敢喝,直到傅严也以不胜酒力走了,他知道,等不来拓拔濂告退了,下座与他说:“拓拔城主,夜已深。”你该走了。
“李鸣溪,”拓拔濂低着头,指腹在宝相花上打着旋:“你知道檀蜓是什么人吗?”语气低沉,浑似醉了,紧跟着答:“他是周劲挑的第一个辅士,后来虽是退了,他长女檀祥儿却进了周劲的屋子。”
“走了。”
他把金瓯一推,刺鼻的酒香涌进了李隐的鼻子里。
“海上宫”中,披着露草色银丝边外衣的小女娘点了一只白蜡,拿着一条软带,正在给耳山灵测腰长与身高。她赤脚踏在绒毯上,量高时,脚尖绷直,白的像是陶瓷。
拓拔濂不明白为何走到了这里,但来既来了,与耳山灵说:“琉璃,出去熬一碗解酒汤来。”
她抢声说:“这是何蓂。”拓拔濂看清了她神采奕奕的小脸,点了点头,说:“何蓂,出去。”
“今日有单人赛,怎么这会儿起床了?”
一股酷烈的酒香萦绕了她,荇之皱了皱眉,打了一下他要环过来的手:“一身酒味。”他让了两步,负手打量了一下她:“后面比赛好像挺赶的,让我看看你。”
“你看了赛程?”
拓拔濂头有有些发昏,低头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团队赛不要参加了。”
“为什么?”
“没有意义。说是随机分配,其实就是白送你五人一项桂冠。”
荇之心口有些发冷,她分明很不高兴,但还故作兴味盎然,说:“谁会嫌第一名不好呢?”
“不管好不好。”拓拔濂幽灵似的走到了她的耳后,低声说:“团队赛决赛当日便是‘海上宫宴’,你一步也不可能离开我。”他还是抱到了她。
“拓拔濂。”荇之平淡地说:“我不是你的狗,也不是你的奴隶。你若当日把我这双腿折了,我便不去。”
“好狠一女娃娃。”拓拔濂在她耳骨处呼吸,似是嫌腰弯得太累,把她提起,坐下,塞进了怀里。她软得像是一块白豆腐,又硬得像是一节老木头:“我要你这双腿作何呢,熬汤也没二两肉吃。小莲花,你听话。”
男人呼出来的酒气熏得她四肢发软,心头也软。
偏了偏头,说:“我知道你南狩为何,这一路都会听你的。但拓拔,统一中蜀后,你不要再拘着我。”
“你想要去哪里呢?”
小女娘的声音又闷又哑:“不管我去哪,走到甘州,你便让我下船,放我走,行吗?”
“若我没有在抵达甘州之前统一中蜀……”
“你不要逼我。”她摇了摇头,语气轻缓:“我不想,不想管你为什么焚毁蜀宫……何咏自私,徐后软弱……”只八个字,她便泪涔涔如雨下,擦也擦不干净。拓拔濂把她的抓下去,握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了起来,道:“继续说。”
“但他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我和你交好,我背叛了他们。”
不知何时,醒酒汤已经送过来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握着那一只斗彩绿竹纹碗一饮而下,喝完后脸色却更差。
他缓了缓,说:“不行。”
蛙声阵阵,蝉声嘈嘈。烦躁间,胸口小女娘“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却让他感觉耳边静了下来:“经事太少,才会揪着一两件事不放……睡觉去。”
他把荇之塞到架子床里面,站在床沿边看着她扒着木棉花枕头,不停地掉眼泪。
小莲花哭得太早了——
很快,不用出徽州,她就会明白:是她把双亲的性命送到了他的手心,也是她为北元挖开了何蜀的地基。
她们二人互相攀附,注定了纠缠到死,又何谈“放走”?
拓拔濂走出门时,何蓂正坐在檀木墀上。见到他,蓝紫色虹膜幽幽的发冷。叫“琉璃”的小奴隶,本不是她这幅长相,也叫自然灵融合了。
“三日一次,去太平馆找越姑做‘融合’。你的能力会逐渐恢复。”
“哦。”
她霍地站起,小跑着进屋去了。
拓拔濂走过桅杆,走过木阶,跃上了船艏。冷风打在脸上,才觉得清醒了一些,回忆着之前见过的人、说过的话,不自觉砸了一下嘴巴,叹息不已。
单人赛第二场,遇着的是个老熟人:贺家老幺。
贺狩才与她在团队赛对上,还被打趴了。见是她,情绪都有些低落。
三个太子舍人,贺狩最小,与景阳年岁相当,也与他关系十分好。或因为这个原因,拓拔北元大举入侵时,贺氏最先遭了难。
但贺家儿郎本事是很有实力的,之前碍着是城墙,行动不便,他的大刀无处施展。及至擂台,威胁真正浮出水面。
刀身宽且厚,能举起已是了不起,能落下便是要人命!
被逼着走是第一步,她左顾右盼,正欲跑,发现场地委实太小,只好上蹿下跳。岂料金系有灵压,她蹿了两下便觉得小腿要断了,便把钢刀耍成花去刺,刺不到,丢灵藤,竟真给她丢到了刀上。
然后被刀一把切断了。她又记起金克木这一着。
被逼得节节后退时,耳边突然有一声极悦耳的:“小丫,换刀!”
荇之低头一看,这刀是被掐了绿松石的那只。她于是换了自己那把缀着孔雀石的。一用竟觉得十分轻巧灵便。
真把自己蹿成一条藤了,面色一沉,便往他心口刺去。贺狩的宽刀也将将落在她脖子上,但终是她速度更快。
场外大鼓一敲,副裁道:“266考场,325胜!”
特别奇妙的是,当她福至心灵跳下擂台时,何蓂也一跃而起,接住了她。“蓂,我们去富县一趟。”她与何蓂咬耳朵,蓂点点头,朝紫藤萝花架一瞥,说:“那周家小子要怎么办?”
她才发现周劲也在,分明早上是她与蓂独自来的,叹了口气:“喊上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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