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十一月,加选秀女的消息随着初冬的微雪一起覆盖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就在皇帝颁布明旨的当晚便命苏培盛将那些以送燕窝、送糕点之名凑到跟前的人挡在了养心殿之外,连皇后和华妃都讨了个没脸。但毕竟皇太后还是挡不住的,于是胤禛只得做做样子,略微安抚一下太后。
胤禛巧借钦天监的折子做了文章,声称天象预示夏季所选八人入宫乃是不祥之数,于皇嗣不利,因此钦天监主薄力荐皇帝加选一轮秀女已破此局,皇帝这是勉为其难才准了的。
太后听闻事关皇嗣,断然不敢掉以轻心,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将已到了嘴边劝诫皇帝的话收了起来。只暗示皇帝此次加选,切勿铺张高调,选出个把人来破了局面即可,若皇帝不满后宫新人大可来年开春着内务府小选一番充盈后宫。
胤禛心里腹诽道,朕何时做过铺张之事,但对皇太后这般殷殷爱子之情还是受用的。于是也给足了太后面子,在皇额娘的敦促下隔三差五的到后宫走了走,也算是平复了后宫小主们暗潮云涌的心绪。
而主持选秀的户部却委实犯了愁,八旗中今夏落选的秀女如今多已另行婚配,这人数上是大大的不足了。当这消息呈到皇帝的御案之前时,胤禛倒是极为通情达理的命那些已许婚待嫁的八旗女子及十六岁以上的落选秀女无需再度参选,人员缺少的可从次女或庶女中填选。
于是不出一个月这初选已是停当,户部也迅速将花名册递了上去。胤禛很满意名册里的人选,大多是一些没落家族或偏远小吏家的女儿。那些稍有根基的家族大都就着皇帝宽松的恩旨激流勇退了,无论是这些家族疼惜闺女,还是禁不住两次落选的颜面,更或是得了某些妃嫔背后家族的暗示,反正皇帝一律是乐得他们全部撤了。胤禛觉得,这些小门小户但血统不俗的人家最是能养育出温柔隽秀的女儿,毕竟是要依仗着未来夫家再度光耀门楣的。并且这样人家的女儿即便得宠也暂时动摇不了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格局,这却让皇帝省了不少心。
因此种种,皇帝早早拟下殿选引阅的日期,意在新年之前完结此事。于是,隆冬时节的京城再度迎来了踏冬而至的八旗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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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西郊到紫禁城的路格外遥遥,入夜时分官道上更是人影寥落,只见一架骡车被五六家从跟着匆匆赶进了城门。车上树着红色双灯,旁有“镶黄旗瓜尔佳氏”的字样标识。骡车入了城后仿佛一刻都不敢耽搁,一路直奔地安门,而这会已有不少车架按照满蒙汉的顺序排车而列,直直排到神武门外等着宫门开启。
要说瓜尔佳氏的位次可不低,他家老爷是清初开国功臣苏完瓜尔佳费英东的第四代孙哈德,康熙五十一年擢升正四品副护军参领,原本前程大好,却在一年后的严冬害了一场急病盛年而逝,只留下夫人与五岁的大格格,虽曾过继一子却也没能立住夭折而去,自此再无其他子嗣可以希冀。
而这位瓜尔佳氏孤女名唤文卿此刻就坐在骡车内,今年刚过及笄。因着家中资产单薄,母女俩早几年就变卖了城中宅邸住到了西郊庄子上,简朴度日。本想着依仗大选搏个好去处,却在今夏瓜尔佳氏大病不起,生生错过了三年一度的大选。说来也算是天可怜见,孤女寡母竟盼来了这加选的喜讯,于是病体将愈的瓜尔佳氏孤注一掷,勤加练习体态礼仪,竟以他家这般无财无势的门第入了殿选名单。
但此刻那些引领太监是一点也没拿眼睛夹这家,这隆冬里的大半夜愣是没给他家安排一个像样的温暖位置,只叫人在车轿里面坐着等便是。
站在车轿侧旁的丫鬟碧云此刻冻得抖如筛糠,只觉得脸都吹麻了。小丫鬟年岁不大,心里只念着轿中大病初愈的格格,每每想要掀帘子探看却都被一旁婆子止住。这刘婆婆是夫人兆佳氏用尽家中银钱请来教导女儿宫廷礼仪的,这一月一直陪在瓜尔佳氏身边,虽然尽职尽责,但却十分的没有什么感情,此刻只顾得不能失了礼数却并不心系格格的身子骨,因此狠狠地拿眼睛挖了一下碧云,示意她不可随意动作。小丫鬟只能委屈又担心的巴巴继续站在那里挨着寒风。
直到过了三更,碧云正在犯迷糊时忽听车内格格一声惊叹,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里到也听得真真地。
碧云和刘婆婆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往车里探视,而旁边方才还打着瞌睡的掌事太监已经闻声往这边过来了。
碧云掀开帘子只见瓜尔佳氏一脸青白的颜色,若不是那只此刻正敷在额头上微微颤抖的芊手,她几乎就要扑上去痛哭了,她一瞬间以为他家格格已经在这寒冬之夜香消玉殒了。好在有刘婆婆拽着这个小丫鬟,才未将事态闹大,却听见已经走到跟前的太监掐着嗓子问道,“哎哟,这可是怎么了?”
刘婆婆赶紧俯身赔笑,“可不是这小丫头手脚毛躁,撞了骡车,这骡子一动倒把格格给惊了一下。”
太监赶紧低头往车里查看一眼,自然看得出这家格格怕是冻得不成了,心想着总算是要面圣的人,可不能在这有了闪失,便叫人添几盆火过来。
而车中的瓜尔佳氏,在看见他们三人之后,缓缓地放下手,紧了紧放在腿上的手炉,迁出一抹轻淡笑容缓缓说道,“劳烦公公费心了,我这已无大碍。”
这发到宫门口值夜的太监自然不是什么大角色,见着轿中淑女对自己格外客气,心道这果然是要见皇上的人,即便是这穷酸家里出来的闺女也是贵气的很,便赔笑的退开了去。
而这位正坐在车轿中的女子哪里还是方才的瓜尔佳氏文卿,在一路颠簸赶路和半夜的饥寒交加之后,这位身体孱弱的娇小姐早已不知香魂何处,此刻端坐在此地的人已经彻底的换了芯子,而这内里的魂魄正是圣祖爷的八阿哥、雍正朝的廉亲王爱新觉罗胤禩。
就在方才晕晕沉沉,迷蒙睁眼的一瞬,胤禩有那么短暂的失神,这寒冷狭窄的轿子可不比他所在的宗人府好上多少。他甚至以为这是谁把他偷运了出来,便一时默不作声,努力听着周遭动静。只是当他略一低头看到抱着暖炉的是一双女人纤巧的小手,而自己身上更是一套实打实的长及脚踝的女旗装。这便难以遏抑的惊叹而出,但这声音更是让胤禩呆立当场,他下意识一手按住自己光洁的脖颈,一手颤抖的抚上头痛欲裂的额头,不敢置信刚刚那温软轻细的声音是从自己体内发出来的。
当轿帘掀起,先后映入眼帘的三个人却不断的提醒着胤禩,这里上上下下都不对劲,万万不可露出痕迹。于是胤禩佯装自然的就着掀起的帘子抬眼往外一看,几乎惊出一身冷汗,远远地被火把照的通红的围墙可不就是紫禁城么,而那城门上的三个字正是“神武门”。
这绝不是有人救自己出来,胤禩一瞬间断定了方才的臆想。但爷为何一副女人的穿着打扮,甚至连声音连喉结……
毕竟这是经历过九龙夺嫡又经历过雍正朝四年的八贤王胤禩,在他的心神于惊涛骇浪之中起落的同时依旧能笑得自然,轻轻一句便将眼前这一身太监装扮的人物给打发了过去。而另外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看起来颇似自己人,而两人的眼神却截然不同。那老一点的别看方才应对自如举止稳妥,但眼睛里却隐含着几分责怪。那年轻一点的几乎已经饱含热泪,仿佛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没有哭下来。
于是,胤禩对着碧云说道,“你进来陪我坐坐。”
经了这一变故,刘婆婆也不好再拦着,但看天色也快近寅时便命碧云好生在轿子内照看格格。
帘子落下,这回因为外面多加的火盆而显得亮堂了不少,胤禩整整衣服,看得出来这身是中上等的苏绣,料子虽然不俗,但这儿团花纹样却略显过了些时节。胤禩一边理装,一边自然而然的发问道,“我刚眯了一会,竟有些忘了……”
胤禩欲言又止,微微蹙眉,并不将话说全,却拿余光瞧着旁边的小丫头,只见这丫头极为机灵,迅速掩了泪回禀道,“格格这几日用功,睡得不好,这也难怪。一会寅时宫门就开了,格格再略微忍一忍。待进了宫门,刘婆婆就得留下了,我们只管跟着引领太监进顺贞门,后面就由碧云一个人陪着格格了。”
胤禩的心脏几乎再度停止跳动,由神武门进顺贞门,这岂不是秀女大选的程序,爷莫非此刻化身为了进宫待选的秀女?等等,那此刻的皇帝是谁?
胤禩抬手止住碧云滔滔不绝的话头,饶是他再冷静此刻也有些吞吞吐吐的问道,“当今……皇上……是?”
碧云听了瞪大了眼睛,“格格您这是怎的了?刘婆婆每天都把皇上的脾气喜好讲上好几遍,怎么这会子竟忘了。”碧云看着瓜尔佳氏几乎又要颤抖起来,心里格外心疼,于是抱住格格的小臂安抚道,“格格莫紧张,碧云再给您学一遍就是了。当今皇上呀,是圣祖爷的四阿哥,听说最是……”
胤禩听了这句话耳边只闻一片轰隆炸响,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苍天呀,这是演的哪出?方才他还躺在宗人府那暗不见天日的班房里呕着一遍又一遍的红,如今再度睁开眼竟然比那境界还不如了,成了个女人便罢了,还要去给老四甄选。
而就在碧云讲话胤禩惊呆的这会,寅时已到,各位秀女需按照顺序依次下车。胤禩的位子排在偏前,就这样如行尸走肉般被碧云和刘婆婆搀下了车。脚刚落地的一刻,那花盆鞋险些没有站住,若不是碧云死命的抵住胤禩的腰身,恐怕到了大白天瓜尔佳氏贻笑大方的闲话就要传遍京城了。
“格格,您这是怎么了。”碧云紧紧的搀着胤禩小步往前走,刘婆婆已经不能跟着了,而自家的格格恍如着了邪一般,那瘦弱轻盈的身子几乎是任由自己拉着才能迈开步子,而周围一圈一圈的太监盯着,吓得碧云连话都不敢大声。
今次加选正值严冬,皇帝颇为怜香惜玉,钦命将引阅之地从御花园改在了就近的储秀宫后殿,并下旨命留选秀女直接入住储秀宫偏殿考察宿行,待复看后方有分封。
因此排在前面的满洲贵女有幸安排在储秀宫偏殿内整装待入,免去了于寒风中等待之苦。而当胤禩被碧云半拖着进了极为狭小的走廊隔间后,主仆二人这才得以安定下情绪。
隔间内除了一椅一几外便只有一方落地明镜,胤禩站在菱花镜前总算是看到此世样貌。他恍若间看到了十五六岁时的自己,只是这脂红粉香的妆面夹带着病弱白皙的脸庞时刻昭示着已经物是人非。
胤禩颓然的退了两步,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那正对着的明镜还在无情的映射出他此刻羸弱不堪的身姿。胤禩头一次感到万念俱灰,即便是在政敌踏着自己的最严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时,都未曾显得这般颓唐。
胤禩直勾勾的盯着几案上那盏青花茶杯半晌,他想干脆砸碎了它割颈而死算了,但一想到自己将以此身行头魂归故里,便愤恨不已。若说他呕死在宗人府里算是命数已到,那如今再度活将过来却只为再历一番更大的耻辱吗?胤禩不敢置信上天竟会刻薄至此。
“瓜尔佳氏文卿,”外间不时有太监按序高喊秀女名姓,终于叫了他的头上,但胤禩却纹丝未动,他也压根不知道这名字是在叫他。
碧云的心也已随着主人瘫坐的身体沉了下去,她想即便家中再清苦也好过这深不见底的后宫,瞧只这一个晚上就能把他家清丽温婉的格格折腾得不成人样,于是便大着胆子劝道,“格格,叫到我们了。您且去站一站,然后咱们就回家了。”
胤禩循声望向小丫鬟,喃喃重复着“回家”二字,仿佛这才揪住一颗救命稻草,现在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被撂牌子。
胤禩再度起身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自然不会用任何一个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这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但他几乎能想象到雍正看到这张脸时会是如何的惊骇愕然,他坚信这张脸足以膈应死老四,要是能更进一步把皇帝吓出个好歹来那才算不枉来这一遭。
主意已定,胤禩这才抚着碧云的手,踩着花盆鞋晃晃荡荡的出了门,朝储秀宫的后殿思顺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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