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后凤鸾赶到养心殿时,华妃已经在寝殿里侍候了。翊坤宫离养心殿颇近,华妃自然多了些许便利,如今只早到一步,便已领先了众人一截。

    齐妃在景仁宫一同得了消息,皇后自然只能带她同来。只见年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为皇帝顺着胸口、擦着额头,丝毫没有腾地的意思。而九五至尊此刻皱着眉、阖着眼靠在床榻之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皇后不敢惊扰皇帝,转身瞅了苏培盛一眼,这老奴见了立马会意,赶紧一个低头俯身引着皇后及齐妃退至外间。

    穿堂上太医院的右院判叶士生及两位太医正在候着,皇后见了他们一众,便开门见山道,“皇上的身子自新春以来越发康健,怎会突然呕红昏倒?”

    几位老朽太医对视一眼,今日这事出得蹊跷,皇后此刻严厉非常,太医们自知难辞其咎,便由右院判出马禀明详情,只听叶太医道,“回禀皇后娘娘,皇上身体近日来确实好了不少。方才臣下诊脉,脉象来盛去衰、邪热亢进,乃是急怒攻心所至。”

    皇后微微挑眉,“急怒攻心?”皇帝这几日过得春风得意,哪来的急怒,莫非是这群医官的推卸之词?于是转头看向苏培盛问道,“你们平日里近身伺候,可知缘由?”

    苏培盛当然知道皇帝方才看了些什么,西暖阁里当时只留了他一人伺候。苏培盛那是亲眼目睹皇帝一口喷红,惊得险些去了半条性命。但毕竟苏培盛跟随胤禛多年,深明皇帝心意,在派人传唤太医的当口已将西暖阁内的卷宗大体收拾了一番,乍看之下并不见什么异样。

    如今皇后当场质问,苏培盛只能摆出一脸惶恐,噗通跪伏于地上,急忙认罪道,“奴才失察,奴才该死。”

    既然太医都说皇帝病情无碍,只需将养。那苏培盛这颗吊悬的心才算放回了肚里。故而此刻面对皇后问话,他中有谱,深知自己是皇帝的奴才,不是皇后的奴才,自然不能给皇上泄了底。于是继续一副委屈惊慌模样,向皇后奏秉道,“皇上今日一切坐卧行食并无不同,辰时刚在正殿与诸位王公大臣议完国事,才进了西暖阁两刻钟的时间,只是照例垫了两块枣泥点心,并无其他。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真的不知呀。”

    皇后听了沉吟片刻,她与皇帝相伴多年自然明白皇帝性情,若说胤禛年轻时还有些喜怒不定,那如今可谓是深沉缜密,能生生被气厥过去实属罕见。再听了苏培盛这番无用之词,皇后登时凤眼怒睁,扫了苏培盛一眼,冷声道,“皇上方才看了什么折子、什么奏本,带本宫过去瞧瞧。”

    苏培盛脊背一紧,心道这怎么能行,方才只是临时收整,若是让皇后一一查阅,只怕皇帝秘辛难保不露。皇帝虽是皇帝,任谁也不敢妄议,但皇帝最好脸面,别说他这一介废人奴才,搞不好连皇后都能撸了。因此为自己性命打算,苏培盛也不敢让皇后进西暖阁,但如今皇上在屋里躺着,皇后若是硬要看,他一个太监又岂能拦得住?

    正在苏培盛焦急时刻,突见小厦子从外面疾步进来,没想到皇后立于穿堂上,自己的师傅苏公公跪着,便赶紧停了步子,跪地道,“皇后娘娘吉祥,齐妃娘娘吉祥。菀贵人和沈贵人正在养心殿外候传。”

    皇后心中一动,皇帝昏迷,前朝后宫人人攸关,却又不能轻举妄动。华妃有年氏一门撑腰,又在养心殿近前,抢先而来倒是预料之中。可如今连皇太后都还没到,却来了两位贵人,这消息也太过灵通了些。

    皇后心下狐疑,看了看身侧齐妃,只觉得李氏蠢钝,绝非可与之商议的人选,便只得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咸福宫的敬嫔,却又觉敬嫔谨小慎微,于妃嫔中并不出挑,不像是有此灵通耳目之人。

    既然妃嫔已到殿外,若拦着不让进门,只怕与皇后平日里的温婉贤德不甚相称。于是皇后便只留下叶太医,其余医官悉数退避,让苏培盛起身,命小厦子带两位贵人进来,心中暗道:既然屋里已有华妃鸠占鹊巢,那就不如让甄嬛一同伴驾,省得让年世兰一人得尽恩宠。

    甄嬛与沈眉庄很快就到了穿堂,迎面瞧见皇后与齐妃,两人皆伏了一伏,先后请了安。一切礼数完毕,甄嬛这才按捺不住,刚直起身子便一脸忧心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皇上病倒,不知龙体如何了?”

    好一个“听闻”,皇后心中暗道:不知是从何听闻的,等本宫稍后再来理清来路。而脸上却是释然一笑,安慰道,“你俩且宽心,方才叶太医已经用了药,皇上龙体并无大碍。”

    甄嬛与沈眉庄听了这句,总算是将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脸色也从清白惨淡中流露出一丝喜色。皇后在旁看着,明白这她俩倒是真心牵挂皇帝,不然以沈贵人的懂事明理,再加之菀贵人的聪慧机敏,怎会如此贸然而来。以她二人的品级位份,即便意欲侍疾,也是该于宫中待诏才是,可见此情即景乃是真情流露罢了。皇后察觉到此,便放了一些心。招了一旁的叶太医再度过来,命他过来将皇帝的病情与所用之药详细说一遍。

    叶士生见皇后示意,便赶紧详解病情道,“皇后娘娘、齐妃娘娘与两位小主请安心,皇上乃是肝郁胸胁,阳热亢盛,才会有气滞血瘀之兆,微臣已经用了龙胆泻肝汤,以调邪热之火,需三五日便能显见成效。”

    甄嬛一听便觉出这病来得怪,怎得好端端的突然被邪火郁结?于是疑惑道,“臣妾知道皇上素来操心国事,可是被累着了?”

    叶太医见菀贵人询问,便一五一十答道,“回小主,皇上虽然日日忙于公事,但比之去年,龙体却是一日好过一日,微臣觉得许是一时气闷汹涌,心血凝滞不通,才会如此。”

    甄嬛哦了一声,犹疑道,“这病来得突然,莫非皇上是和谁怄了气?”

    此言不错,皇后颔首点头。齐妃在旁听了这一大圈的话,总算全然明白过来,插话道,“难怪皇后娘娘欲去西暖阁瞧瞧,也不知是什么把皇上气得如此,真是可恶。”

    皇后经她一提,再度想起这档子事,横了苏培盛一眼,只见苏公公立马又低头告罪,口称,“奴才有罪,可这西暖阁无皇上召见,旁人不得擅入。”

    苏培盛是真真为难,皇帝这两年来对皇后是尊敬多过喜爱,他这皇帝身边第一红人自然也只能敬着皇后,如今若因这事得罪了中宫娘娘,只怕以后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而沉默半晌的沈贵人却突地开口劝道,“皇后娘娘,恕臣妾多嘴,娘娘此刻不宜进西暖阁。”

    皇后定身看了她,只字未言,端看她的下文。而齐妃一听,登时气恼起来,抢白道,“大胆,你一贵人身份,也敢阻拦皇后凤驾?皇后娘娘心系皇帝安危,自然要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沈眉庄听了齐妃怒斥并未噤声,只因皇后没有出言训斥,可见是听进了自己的话,便略上前一小步,低声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是中宫典范,今日之事可说是后宫家事,亦能牵连上前朝国政,娘娘万万不能……”说完眼睛往寝殿瞟了两下,见皇后会意便又恭敬的头一低退至一旁。

    皇后瞬时明白了沈眉庄的意思,华妃就在内殿,若是她有心拿此事做下文章,那这事就可大可小了。往小了说,皇后爱夫心切,一时鲁莽,难免遭皇帝一顿训斥。往大了说,中宫妄图染指前朝政事,可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只恐要伤及中宫地位。

    因此不论华妃是否存了作壁上观的心思,皇后都不能铤而走险。即便年氏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以如今帝后之间的情谊,宜修深知自己没有赌博的资本。君心难测,一旦此事撞到皇帝痛楚,只拍这一后宫干政的名目再难洗脱。

    皇后向沈眉庄微微点头,再看向甄沈二位的目光也便多了几分和蔼与诚恳,心中对此事颇存了几分感激。

    皇后再瞧了瞧苏培盛,一改方才严厉,温和道,“苏公公伺候皇上多年,一向周全,本宫方才倒是难为你了。”

    苏培盛如得大赦,赶紧应道,“皇后娘娘关心皇上安危,情真意切,皇上醒来若是知道,必会感念娘娘一番苦心。”

    皇后见苏培盛一脸堆笑,心照不宣的颔首微笑,准备命菀贵人留下侍疾,却又听见甄嬛悠悠叹道,“皇上去汤泉行宫前可是身轻神硕的,怎得泡了两日温泉身子反倒差了,真真是想不到唉。”

    皇后听了,明眸微动,端详了一眼甄嬛,却看不出她是无心或是故意,反倒是一脸茫然懵懂,配上她那张青春脸庞,倒是透着几分天真无邪。

    皇后心中哼笑,脸上却不改色。甄嬛这话点到为止,却直指行宫独宠的那位,可见这菀贵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天真烂漫。早晨还在请安时与瓜尔佳氏亲亲热热,这会子就已按捺不住了。皇后含笑,还有什么比看到她们自相残杀更为轻松喜人的呢?

    于是皇后又化出一脸慈爱道,“是呀,都说温泉最耗体力,不能常泡,等皇上好转了,你我姐妹们也该多多劝慰着皇上。”随后,皇后便携领齐妃及两位贵人再进屋看了看皇上,最终只留甄嬛一人陪伴华妃侍疾。

    其后皇太后赶来又陪了大半个时辰,皇上才缓缓转醒,一睁眼就瞧见乌雅氏那张蹙着眉的脸。而她身后的正是年氏与甄嬛,胤禛端详了半刻才长舒一口气,从龙床上起身,由两位爱妃伺候的披上衣服,在太后的陪同下用了些清淡午膳。

    养心殿这才算重归安宁,众奴仆提心吊胆了大半天,总算是又落回地上。

    而储秀宫这边,胤禩同样用过午膳,正由方若伺候着准备午休,胤禩想着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好吃好喝,养好身体,伺机而动。

    但方若却心中难掩焦急,见主子真的就要睡下,便不得不开口道,“主子,方才王公公命人来报,说皇上已经醒了,华妃娘娘和菀贵人正在御前伺候着。”

    胤禩哦了一声,说了句,“很好,看来皇上并无大碍。”

    方若此时觉得快要忍耐不住,直接抬手扶了主子即将躺下去的身子,将胤禩又扶了起来。“主子,方若不懂。”

    早上,方若跟着胤禩从景仁宫回来,就快走到储秀宫门口时,养心殿的王太平匆匆赶来,说皇上在西暖阁呕红昏倒。方若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了,胤禩也是微微一怔,但很快胤禩便说道,“多谢王公公赶来通报,皇后可是到了?”

    “皇后娘娘正在过去,倒是华妃娘娘到了,奴才想着小主您是否要过去一趟?”王太平前个刚得了皇帝授意,让其做养心殿与储秀宫的传声筒,说廉贵人的吩咐必须一字不漏的传回养心殿,储秀宫的大事小情都要照顾周全,可见皇帝这是真心宠爱呀。现在皇帝出了这么大档子事,王太平便赶紧来通知廉贵人了,想着皇帝醒来定然是最想见廉贵人的。

    胤禩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这王公公看起来也是一个老人,这是得了四哥什么样的千叮万嘱,竟敢公然跑到他门前来报信。

    于是胤禩含笑道,“公公说的,臣妾都知道了。劳烦公公再多跑一趟,臣妾方才看见菀贵人携了沈贵人往碎玉轩去了,烦请公公也将这个消息告之两位姐姐。”

    王太平一愣,不懂这位贵人的行事,便有些踯躅起来。

    胤禩瞧他那副样子,只轻轻再加一句,“皇上和臣妾说,凡事都可劳烦公公的。”

    王太平那是凛然一抖,赶紧领命道,“奴才愿为贵人效劳,奴才这就往碎玉轩去了。”

    胤禩含笑的瞧着王太平走远,这才进了宫门。而后甄嬛与沈眉庄如他所料,直奔养心殿,至于沈眉庄言劝皇后和甄嬛含沙射影这些事迹,胤禩是真真一点知道的兴趣也没有。

    主子虽无兴致,但方若却憋了大半天,原本想着主人安分不肯冒进而为。可等了大半天,等到了皇帝醒来的消息,却不见宣召廉贵人侍疾。前两日行宫相伴犹在眼前,方若有些吃不准了,便只得阻了胤禩休息。

    胤禩拍了拍方若手背,“姑姑且放宽心,皇上病倒,即便宣召进养心殿的妃嫔也是受累的活。更何况,我如今实不该再出这个风头。”

    “主子不愿走这风口,又何必让王公公到碎玉轩传话,现如今菀贵人却被留了下来。”方若言语中难掩不甘,心想即便主人不去也着实不应将这机会拱手他人。

    胤禩却不觉一笑,“姑姑一直说菀贵人颇得圣眷,我也想看看皇上喜爱她到何种程度。”此话自然是玩笑话,自从胤禩认出老四,便明白这些后宫小主是断然难动皇帝真心。只是帝王情爱,一向来去匆匆,捉摸不定,胤禩认为很有必要摸一摸几位小主在四哥心中的位置。

    比如这次,就看出来了。虽然留下甄嬛是皇后意思,但皇后能留她与华妃分宠,可见皇帝对菀贵人的喜爱是要多过沈贵人许多,多到显而易见的程度。再想想曹贵人那番话,胤禩明了,菀贵人的这份宠信也是源自于那张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一想到四哥这腌臜心思,胤禩就觉胃中翻涌。

    而此次顺水推舟,可不仅仅是为刺探帝心。胤禩正色道,“姑姑你想想,王公公巴巴的来到咱们跟前,这事若是传到皇后或华妃耳朵里,会是如何?”

    方若觉得,的确不妥,但皇帝心意,又有几人能阻。主人一次能躲,还能次次躲了?

    胤禩仿佛看透方若心思一般,靠到她耳边轻声道,“在这后宫之中万不能做独宠之人,有菀贵人在前面挡着,我倒安心几分。”

    方若恍然大悟,但依旧担心,皇帝宠爱如天降甘霖,哪是他们能左右的了的?

    还不等方若再度说话,只见胤禩已经躺在枕头上,“我得睡会,养养精神,姑姑一切安心即可。”

    方若无法,只得为主人盖上锦被,心道主人想养好身体倒是甚为正确,只有养精蓄锐,以求早日身怀龙裔,也就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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