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半月里,紫禁城恢复如常。皇帝去翊坤宫的日子勤了起来,但大多只是陪华妃用膳极少留宿。用过晚膳后,天色将暮,皇帝便最常去储秀宫、咸福宫及碎玉轩歇息。一时间三位入宫不满一年的贵人顿时炙手可热、隆宠不倦,底下的宫人们也常窃窃私语,议论着不知哪位小主会金枝折桂,率先梦熊有兆。

    皇帝好恶如此明显,别说华妃心里难受,就连皇后也对新形成的三角之势颇为忌惮,好不容易忍到十五,皇帝照例要到景仁宫与皇后同銮,乌喇那拉氏这才有空进言,话里话外无非是推出了远在延禧宫的富察贵人。

    胤禛明白皇后意思,富察氏家世显赫,算是去年两批入宫秀女里的翘楚。又早早得过帝王宠幸,如今丢在一旁确实不妥,便给了皇后几分薄面,也招富察氏入养心殿伺候了两次。

    这日早上,景仁宫诸妃向皇后请安时,华妃讥笑道,“富察贵人真真可惜了,当初储秀宫避疾时,走得比谁都快,如今这延禧宫可不是离皇帝太远了么,难怪皇上都懒得往那跑。”

    富察氏虽然性带傲慢,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面对华妃当面奚落,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绞着帕子抿嘴干笑,眼神瞟了对面瓜尔佳氏一眼,却见胤禩正端着茶碗喝茶,浑然不觉一般,心中怨妒便又多了一分。

    见储秀宫这位完全没有介入话局的意思,华妃凤眼一挑扫了曹贵人一眼,曹琴默立即堆笑着应起话来,笑道,“富察贵人身子娇贵,避疾当然还是得住远一点,要是一个个都病倒了,皇上岂不心疼。倒是廉贵人多福,如今偌大的储秀宫一人住着,即宽敞又豁亮的。”

    曹贵人这话一说,不仅挤兑得富察氏脸上一阵躁红,更是将胤禩成功拖入战局。

    胤禩缓缓放下茶杯,饶他绝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换上一副浅淡笑意,朝曹琴默略略笑道,“曹贵人此言差矣,这偌大的一方宫院只臣妾一人住着,真真是头疼极了。臣妾年轻位浅,宫中日常也不知从何打点,幸好有内务府派来的宫人,各个干练麻利,这两日才上了些轨道。”

    还用说嘛,内务府派来的奴才有一大半都是在座几位根基深厚的眼线,胤禩如今一副年少懵懂、感激涕零的样子看在皇后和华妃眼里那是别提多让人放心了。就连齐妃都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态,李氏不知正在心里头怎么嘲笑这位年轻贵人的浅薄轻信呢。

    曹贵人听了,陪胤禩点头笑了一番,但引出这一番话可不是她的目的,于是继续道,“宫中规矩多,妹妹毕竟年轻,有什么尽管和姐妹们说道说道,以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毕竟不是次次都有华妃娘娘在太后跟前为妹妹辨明请命。”

    华妃在寿康宫为廉贵人说情的事,在后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胤禩自然早就听说了。胤禩自知华妃那是在皇帝跟前讨好卖乖,今日看来也难免有要拉拢之意。毕竟皇后左一个甄嬛右一个沈眉庄,富察氏也仰仗着景仁宫几分。相较之下,华妃盛宠不在,只有丽嫔曹贵人以供驱使,稍显势单力孤。此刻在众妃嫔面前点出此事,无非是让众人皆知华妃和储秀宫如今是站在一边的。

    胤禩心中明镜一般,如今态势,他是断无推辞的道理,那边皇后已经对储秀宫面露不善,若是他再撅了华妃面子,可就大大不妙。于是起身向皇后伏了一伏,再向华妃郑重施礼道谢,复又坐下并无他话。

    别说胤禩心里明白,就连皇后以及甄嬛这等聪慧之辈,也瞧得出曹贵人是故意要陷廉贵人于华妃一派。只有齐妃与丽嫔之流,面露讥笑之色。

    胤禩于结党之事不可谓不熟稔,心道:爷这一世在这后宫之中无半点助力,不如效仿四哥行事,于皇后与华妃两派之间各不相碍,争取多点时日,暗成一势,完就大计。

    自这一日的请安之后,翊坤宫便缕缕来请胤禩过去。胤禩心知年羹尧已经入京,此时的年大将军正是平定青海战事的首功之人,而就在未来的半年中,年氏即将攀上顶峰,然后急坠而落。年世兰的前景也就是这两年罢了,于是这五六次盛邀之下胤禩也就应承个两三次,叫有心之人颇为看不太懂。

    因着太后机缘,胤禩常常以闭门礼佛为由,极少踏出宫门,只做出一副淡泊恬居的意思。

    但后宫诸人心中只道怪哉,别看菀贵人天天碎玉轩、养心殿两头伴驾,但掐指算来,皇上宿在储秀宫的日子倒没少几回,只是廉贵人深居简出极不打眼罢了。

    立夏刚过,这一天大中午的,方若瞧见碧云捧着主人刚换下的衣物正要拿去浣洗,便将碧云拦了下来,问道,“主子的月信到了?”

    碧云将衣裤展了展,略有所失般点头道,“嗯,可不是到了么。”

    方若和碧云的眼神同时暗淡几分,但方若极快地提起精神问道,“刘太医开的调养方剂可都按时喝了?”

    碧云疑惑不解,抬头望着方若道,“姑姑不是每日亲自盯着主子喝么?还能有错?”

    方若心道:的确如此,主人的身体也是一日好过一日,连脸都圆了一圈,可怎么就肚子不见动静。思及此处,方若眼中一寒,她瞅了瞅一脸稚嫩的碧云,便又换上一张笑脸,让她赶紧把衣服送去浣洗。而自己进卧室看了看已经午歇的主子,向旁边陪着床的碧月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的退到外廊上说话去了。

    午后正阳刚刚斜了两分,胤禩就已经醒了,抱着小腹歪在床上。眼看着外面太阳已有夏日骄阳之势,但胤禩却觉得自己腹中如揣了一块寒冰,阴冷闷痛揪着全身如临寒泉。任由碧月送来多少红糖姜汤,都不觉管用。

    也正是这前所未见的女子之痛令胤禩失了几分往日敏捷,碧月从被方若叫走之后,脸上一片村红,眼睛也微肿了几分。可胤禩却没顾上瞧她,只抱着汤婆子熬着时辰。

    还未挨到晚膳,碧云便带着人进来。来人正是华妃跟前的乔氏宫女,名唤颂芝。

    颂芝在明间外站定,远远瞧着廉贵人病恹恹的靠在床上,心道这位小主的身子骨真是不中用,但脸上却是一副嬉笑,嘴上灵巧道,“廉贵人吉祥。御花园的鱼池里新养了十几尾从东洋来的锦鲤,华妃娘娘看见觉得颜色极美,特特在万春亭摆了晚膳,叫奴婢来请廉贵人同去赏玩。”

    胤禩听着心中不喜,但华妃这回如此大阵仗的在御花园摆席,若是不去只怕传到太后和皇帝耳朵里以为爷恃宠而骄可就不好了,毕竟这些时日年氏有兄长荫蔽正是回春之态。

    于是胤禩从床榻上起身道,“多谢你跑这一趟,烦请回去禀告华妃娘娘,臣妾梳洗一番,定当去万春亭请安。”

    颂芝得了这话,心道这廉贵人好说话得紧,怎的前些日子那些来请的人却都被打发回去了呢,可见是那些个下人无能罢了。于是一番甜笑应着是,离开了储秀宫。

    方若和碧云赶紧过来给主人梳洗,临了又给胤禩灌了汤婆子。胤禩见了遥遥头道,“这就别带了,大热天的,没的以为我这是装病拿乔似的。”

    方若只好命碧月把汤婆子收起,但还是端了一小碗红糖姜汤,“主子且喝一盅再走,这汤能暖身,量又少,多喝一口且能撑上一两时辰呢。”

    胤禩就着方若的手将汤水一饮而尽,随后拖着僵硬的身子,由方若与碧云扶着往御花园去了。

    到了万春亭跟前,胤禩看见除了自己还有丽嫔与曹贵人陪着,不想连咸福宫的沈贵人也在。胤禩闭门不出,但方若却消息灵通,自然将外面情形尽收心底。这几日翊坤宫除频频请廉贵人过去坐坐以外,就是时常唤沈贵人去抄账册。

    胤禩到华妃那里,颇得华妃善待,并未见年氏做了什么出格举动,无非是说话喝茶,长日无聊虚度个把时光罢了。但沈贵人可就不好过了,前有皇后撑腰,再得皇帝默许,几乎成了协理六宫的好苗子,一时之间成了华妃眼前最碍眼的钉子,因此常常整治一番,于黑灯瞎火中在翊坤宫抄上一个时辰的账册。

    三日前,见方若说沈贵人在帝后跟前谏言例菜减半时,胤禩心中便已料到她早有今日。沈贵人虽颇懂皇帝勤俭美德,但却不晓得世事人情。皇帝支持不过是一言而已,不会将后宫琐事放在心上。那皇后更是伺机的豹子、暗伏的老虎,在皇帝面前顺水推舟已显贤明,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果然,刚入了席,丽嫔便扯着领巾翻着白眼的叫热,华妃歪在软椅上并不制止,端看着眼前热闹,胤禩心知这是要发难了。

    曹贵人赶紧起身给丽嫔扇着扇子,抚慰道,“瞧丽嫔娘娘这一头汗哟,可惜今日份例的绿豆汤已经用过了,这会子再没多余的,娘娘只能忍忍了,都道心静自然凉不是?”

    丽嫔听了眼一横,口气不善道,“这盛夏还未到,也不知再过十日半月这日子怎么过。闷热事小,但这一身乌糟的,只怕是有人巴不得皇上躲姐妹们远远的。”

    华妃见她说得差不多了,抬手指了指桌上一盅镇着冰的绿豆汤,“颂芝,快把本宫这份给丽嫔拿去,都是自家姐妹,本宫着实不忍心见她这般熬着。”

    颂芝端了汤盅,轻轻在华妃耳畔低语一声,“娘娘可就剩这一盅了。”那声音虽小,但整个万春亭中四位小主都听了着实。

    华妃凤眼一横,啐道,“你这丫头,一碗绿豆汤能值几个?”说完,抬眼看了看一侧默不作声的廉贵人及沈贵人,换上一副和善笑容道,“让妹妹们见笑了,这丫头小门小户出来的,在家里也算是娇生惯养了,没成想到了紫禁城,哪里见识过天家气派,最爱在这细枝末节的地方计较。”

    颂芝听了赶紧低头领罪,细声细气道,“奴婢短浅,没见过什么世面,请娘娘息怒”。

    华妃摆了摆手,也懒得发落。一桌几人,看着颂芝把汤盅送到丽嫔座前,丽嫔先是朝华妃方向伏了伏身,随后杏眼瞪向沈贵人那边说道,“华妃娘娘自一入宫便受皇上重托,领有协理六宫之职,最是体恤姐妹,难怪皇上总称赞娘娘直率赤诚,堪为表率。”

    沈眉庄自然明白这一番你来我往句句都是直指自己,华妃与丽嫔含沙射影,她身份摆在那里,无话可辨,但连颂芝一届奴才都在暗讽她短浅没见过世面,着实令人难堪。

    而与沈贵人同坐的胤禩,此刻脑仁里血脉起伏,只觉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心道一碗绿豆汤便能令这群娘子们撕扯出这么些话来,果然后院之事琐碎繁复比起前朝那些杀伐决断来说,别有一番辛苦。

    丽嫔夹枪带棒的挤兑完沈贵人,转眼看廉贵人一语不发,大有独善其身的架势,便心中一气。一来,她不懂华妃为何偏偏看上了这病恹恹的西施。二来,宫中女眷谁不眼红椒房凤汤之宠。因此丽嫔哼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娘娘一向心善,救人提携,也不见感恩戴德,看来有的人呢,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丽嫔此话一出,曹贵人瞬时收了目光,低头敛目,再不张罗。而华妃直接一记眼刀白了过去,年氏心道今日可不是来办瓜尔佳氏的,丽嫔这是唱的哪出。

    胤禩心中可无沈眉庄自幼习得的三从四德,要是赶上他身子康健,兴许一个忍不住直接一脚踹将过去,但此时他连起身都得有人扶着。

    而身上的折磨更令胤禩此时大为光火,脱口回道,“都说皇上最爱养犬,前个那只新养的京巴半夜吠叫不止,今儿就不见了踪影。倒是那只百福,最懂皇上好静,乖巧听话,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声,什么时候该噤声。臣妾听闻华妃娘娘一直在帮皇上物色新犬,想来在养犬之道上颇有经验。”

    这一吠一静两条宠犬的形象摆在眼前,直指丽嫔与曹贵人两位,丽嫔险些掀桌站起,幸而被曹贵人给拉住。华妃闻言凤目大睁,直勾勾的盯着胤禩,饶是她平时嚣张跋扈,也没见有哪个敢把狗腿之事拿到台面上来说。沈眉庄微微侧头,她虽是一惊,倒也解气,掩了下嘴角,颇有些担忧的瞟了瞟胤禩。

    胤禩眼瞧着年氏被镇住,自己却拿起筷箸夹了面前的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一改方才凛冽柔柔笑道,“翊坤宫的小厨房真真是好手艺,这么不打眼的一方点心却做得如此松软绵密,今日是臣妾有口福了。”

    华妃轻咳一声,只觉得眼前这瓜尔佳氏虽然还是娇欺一脸病容,但那黑亮的眸子里可并非一般女子可比的神采。华妃原是看重廉贵人得宠病弱,以为更好操控,没想到这位的骨头兴许比甄沈二人还要硬些。但年世兰当下这刻,更恨丽嫔多嘴坏事,本来是捧储秀宫而踩咸福宫的势头,被这么一闹只怕横生枝节。若是连廉贵人都与甄沈同心,一块抱上皇后大腿,那这后宫之中,皇上还会多看别人一眼么?

    因此华妃一反往日骄横,笑颜更盛道,“妹妹喜欢,就多用点。皇上天天在本宫耳边念叨说妹妹体弱,本宫听着也是心疼。这不东洋人送来的锦鲤刚刚下水,本宫想着这夏赏铭鲤,即不费体力又怡情冶趣,最适合携妹妹来看了。”

    胤禩点头应是,他虽坐于下手位却仿佛一时之间成了席上东道,与华妃你来我往,饮了一杯米酒,这才觉得肚中舒缓几分。

    华妃态度如此鲜明,丽嫔即便有一万个不服气也不敢再过造次,这晚膳拖拖拉拉吃了一个时辰。后又换上时令鲜果,喝了两盏茶,喂了几把鱼食,华妃才起身要走。临走前把桌上的红豆凉糕并薄荷粉糕分别赏赐给廉贵人与沈贵人,说糕点遇热易化,便命两人的贴身近侍赶紧送回宫用冷水镇住。

    曹贵人目送华妃走远,执起鱼食篓子笑道,“澄瑞亭那边还有一池锦鲤,不如咱们姐妹们也过去瞧瞧。”

    丽嫔闻言点头道,起步就走,她此时位份最高,自然觉得人人都应听她指使。

    但胤禩自方若被支开便知华妃一派还有下文,而这目标不用说就是沈眉庄,留他这个外人在场不过是充当人证亦或是替罪羔羊,又看了看碧云站在亭外也不在身侧,更觉不够保险,因此直言身体不适,意欲告退。

    丽嫔一怔,只觉自己被这新来的瓜尔佳氏看得扁了,新仇旧恨顿蒙心头,忽地上前一步携了胤禩手腕,狠声道,“妹妹体弱,有姐姐扶着便是。”

    胤禩见她面目鬼祟恍如魔魇,往后退避却已来不及了,被丽嫔抓了手肘蛮力一扯,一个身形不稳就往池边倒去。胤禩心道不好,不敢置信丽嫔于大庭广众之下竟会如此举动,而就在他完全丧失重心的一刻,丽嫔瞬时松手,胤禩毫无助力一个咕咚就折入鱼池之中。

    即便是立夏之初,池水也是凉寒浸体。妃嫔衣着头饰一向繁复,胤禩身体顿时沉入寒潭。

    曹贵人与沈贵人已经惊呆当场,只有碧云几步冲到池边哭喊着主子。碧云声嘶力竭一喊,沈眉庄才缓过魂来,赶紧叫太监下去救人。

    那些太监虽大半是丽嫔之人,但哪敢当面推拒,赶紧噗通几个下了池子。

    眼见着廉贵人已经没了顶才被人救了出来,只见面目青白,已是鼻息难闻。碧云扑在主人身上按着胸口,御花园之内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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