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这一夜,过得格外静谧。胤禩深知今日得罪了皇上,便也没再刻意劝胤禛走,反正自己这一身病体,皇上即便留宿也做不了什么。
然而夜半三更,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响声。胤禩本就浅眠,被扰得转醒,隐约听到有人喊着,“走水了。”
这声音是从储秀宫后院墙那方传来,胤禩醒了醒神,循声一听,自然是明白了这走水的地方正是与储秀宫后墙一道之隔的碎玉轩。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那喧哗之声不仅没消停下来,反倒愈演愈烈起来,这可不就惊动了圣驾。
胤禛本是难得抱着弟弟一夜好眠,被这么一搅合,脸色顿时不太好看。皇帝见怀里的胤禩早就醒了,于是提声问道,“苏培盛,外面这是怎么了?”
苏培盛早就得了信,但哪敢轻易叫醒皇帝,如今听见内寝殿里皇上冷言喝问,便赶紧推了门进去,跪在銮帐外答道,“回禀皇上,碎玉轩走水了,刚刚才扑灭。”
“那还闹腾什么?”皇上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先不说这宫中走水的罪责该如何摊派。就这火势既然都灭了,怎的还如此喧闹,成何体统。
苏培盛跪在帐外,支吾半天,才说道,“皇上,淳常在没了……”
皇帝可没料到会如此这般,掀了帐子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走了水?”
苏培盛赶紧上前扶了意欲起身的皇帝,这大深夜里出了这档子事,皇帝心里只怕震怒得很,更何况没的这位还是刚刚得了宠的淳常在。
皇帝起身更衣,胤禩哪里能继续躺着。毕竟一位正经的小主遭了殃,他伴驾左右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胤禩一边由方若与碧云换上一套青素的衣袍,一边琢磨着今晚这事实在不寻常。若说宫中走水,也是在所难免。但碎玉轩如日中天,侍候的太监宫女不在少数,怎的就能烧得如此之大,连小主都没能救出来?
胤禩这么想着,身上已是收拾妥当,一出寝殿便瞧见皇帝脸色阴沉得很。只因胤禩心中所想,恰恰也是皇帝的思虑。两人不谋而合,都猜出了此事的几分蹊跷。但事实究竟如何,还要到碎玉轩走一趟再下结论。
甫一进碎玉轩的院门,一股焦烧之气扑面而来,胤禩用帕子掩着口鼻轻嗽两下。皇帝此刻不便对胤禩过于体贴,只是牵了牵他的手,扶着他绕过一地污水。
还没到正殿门口,便瞧见菀嫔此刻正裹着被单坐在石凳之上,身边站着惊魂未定的惠贵人,而随侍甄嬛左右的槿汐姑姑倒是显得格外冷静。
随驾而来的太监们,赶紧将宫灯打起。皇帝与胤禩二人这才看清了甄嬛的颓败样子,只见她钗环散乱,只穿着一身暗紫色的中衣,虽紧裹着被单却是不禁抖动,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
菀嫔被灯光一晃,如木偶般呆呆地抬了头。望到皇帝的刹那,那一眼眶的泪水如泉涌下,只听甄嬛凄凄惨惨一声,“皇上。”便起身扑倒胤禛怀里。
皇上被这一扑,只得松了胤禩的手,赶紧接住了菀嫔摇摇欲坠的身体。只听她悲恸呼吼道,“皇上,淳儿没了,淳儿没了。”
一个才刚刚十七的姑娘,昨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如花女孩,这一转眼就没了。胤禛也是微感叹息,拍了拍菀嫔的脊背,也不知还能安抚她些什么,便赶紧用眼神示意槿汐等人过来。
槿汐和流朱两人,一左一右这才架住了菀嫔的身子。但甄嬛却紧紧抓着皇上前襟,在胤禛怀里痛哭。此情此景,天见尤怜。
菀嫔刚经大难,又失姐妹,即便皇帝再冷情,此刻也不好责备她的失态。于是胤禛转而质问道,“碎玉轩的首领太监呢?”
槿汐听皇帝口气便知这是要治罪下人了,便赶紧跪下回道,“回禀皇上,方才首领太监小允子在侧墙外见有一黑影鬼鬼祟祟的,正带了几个内侍追去了。”
果然!皇帝与胤禩几乎是同时在心中暗念一声,胤禛沉声道,“苏培盛,多派几个人去看看。”
菀嫔这才从哭泣中缓过几分,由流朱架着,坐回到石凳上。浣碧为她再度披裹上被单,惠贵人显然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只能扶着甄嬛肩头替她将散落的长发捋到脑后。
不一会,小允子等三五个奴才绑着一个小太监进了院子,瞧见皇帝正立在中央,一把将这太监推在地上按住,自己跪下,一副义愤填膺道,“回皇上,这奴才刚刚在碎玉轩外探头探脑,奴才见他神态可疑便一路追了过去,发现他身上藏着火石、火油。”
的确,这几日春来雪化,天不干、地也不燥,无缘无故的走了水,皇帝本就觉得此乃人为,没想到这么快就抓了一个现行。
“回皇上,这奴才叫肃喜,是原先翊坤宫的人。”苏培盛端详了那小太监两眼,一下就认出了这人,便凑到皇帝身边,低声说道。
甄嬛与沈眉庄听到“翊坤宫”三个字,登时眼睛睁得斗大。沈眉庄猛然上前一步,扑在皇帝跟前,“皇上,请为淳常在做主,请为菀嫔做主。”
惠贵人可是第一个得信而来的妃嫔,咸福宫本又离着碎玉轩不远,她刚到宫院门口时,这里正是烟熏火燎之势,她便不顾劝阻跑进院里来。刚看见甄嬛安妥的站在院中,那颗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便眼瞧着太监们从配殿里抬出了淳常在。虽蒙着白布,但那露出来的焦黑的脚丫,却深深的烙印在这位大家闺秀的眼中。
沈眉庄见皇上低沉不语,眼中再度噙泪,“皇上,淳儿天真烂漫,与世无争,昨日还在这院子里玩耍嬉笑,如今却再也站不起来了。皇上,您可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样子?”沈眉庄一时激愤情急,已是泪满朱颜,但却不依不饶的膝行两下,揪住皇帝衣摆,“那罪妇,蛇蝎心肠,戕害嫔妃。求皇上……求皇上……”
胤禛低了头瞧着她,亲眼看着沈眉庄说出最后三个字,“杀了她!”
这三个字因哽咽而说得极其小声,只有皇帝看着惠贵人的口型,能确认她此时此刻说了什么。
即便年氏真有纵火之行为,敢在这紫禁城里对着皇帝说“杀”字,却是大大的放肆。当胤禛刚想扯开衣摆的一刻,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惠贵人的手拉住放开了皇上衣襟。
胤禛一抬头,这人可不是胤禩么。
“惠贵人放心,皇上英明,自有定论。”胤禩屈身扶着沈眉庄起身,“淳常在仙逝,皇上心里正难过着。”
胤禛心里也说不好是什么感觉,但远远不是什么难过。皇帝放眼后宫内院,接二连三的大事小情,如今连杀人放火的勾当都做出来了,胤禛觉得合该要把这阖宫上下都斩杀了才能解恨。
幸而胤禩在身边,皇帝这才深吸了两口气,稳住情绪命道,“追封淳常在为淳贵人,由皇后主理后事。”转眼又看了看甄嬛,又继续道,“碎玉轩已毁,菀嫔先住到咸福宫去。惠贵人一向安妥持重,要好好开解菀嫔才是。”
沈眉庄被胤禩拉起的一刻,慢慢寻回理智,此刻听到皇帝安嘱,明白皇上这是警示自己的意思,便只能施礼领旨。
“把这叫肃喜的奴才关进慎刑司,天明交由皇后与敬嫔审理。”皇上最后挥着手命人将抓来的太监拖了出去,这才转身离开了破败不堪的碎玉轩。
这时夜已过了寅时,皇帝回到储秀宫,也没心思再睡下,只由着胤禩陪着坐在暖阁里。
片刻无言,胤禩当然明白皇帝此刻烦闷的是什么,以四哥当年的铁腕,如今这么一个鸡飞狗跳的后宫的确是太出人意料了。事到如今,胤禩觉得很有必要扮一扮解语花的样子,于是给皇上捧上一盏茶,出言安慰道,“皇上切莫太过伤心。”
“朕没有伤心,”胤禛接过茶却没喝,而是放在桌上,“朕的后宫,竟屡生事端,朕是心痛!”
胤禩心里却是讪笑:四哥,这皇帝哪有这么好当的。上一辈子有弟弟们给你找乐子,这一辈子倒好,是一群小嫂子们给你消遣。
心里虽是看热闹的意思,但胤禩嘴上却还要佯装关怀道,“后宫之事,自然不能全怪皇上。”
这话要是换任何一个人说,只怕皇帝都会觉得是挑拨帝后关系。但偏偏是胤禩说出来,皇帝拿起茶盏狠狠地撂在桌上,哼了一声,狠狠道出“皇后!”二字。
后宫乱作一团,皇后难辞其咎!胤禛抬眼,看见胤禩正一脸关心的瞧着自己,这才觉得气顺了几分。见桌上的茶水已经洒出去大半,却还是再度拿起这杯茶喝了一口。
皇帝按耐下情绪,才开口问道,“似卿昨日还说,让朕优养年氏,如今可有别的想法。”
胤禩垂了垂眼睫,心道这事还不皇上你自己定夺?如今年羹尧已亡,年氏在宫里可不就是一介蝼蚁,生死任凭皇帝一句话么。
“皇上与年氏,夫妻近二十载,岂是臣妾可以置喙的?”胤禩腹诽道:四哥与小四嫂这两辈子的爱恨情仇,还是得四哥你自己了结,弟弟是没什么建议可给了。
胤禛点点头,明白老八这是要袖手旁观了。皇帝也不怪他,毕竟朕与年氏这段,只怕看在八弟眼里也是烦闷。
于是皇帝将胤禩拉起,命方若把主子扶进去休息,而自己在暖阁里又坐了一阵,才起驾回了养心殿。
当胤禩一觉醒来已是午时,自然是喝药用膳的老戏码。只是昨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院内外难免人心惶惶。
胤禩海富团和刘云贵依次叫了进来,嘱咐了两句,命其二人好好将院墙内外把守妥当。又叫方若去外院,安定一下宫人们的心思。
“皇上这会是在咸福宫?”胤禩问着碧云。
“回主子,皇上一早先是去了咸福宫,这会已经去了景仁宫。”碧云听说昨夜里淳贵人的惨状,吓得一夜都没再合眼。
胤禩看了看日头,转脸向宛若说道,“今日本宫要早睡,过了申时你去养心殿告诉苏公公,让皇上晚上别过来了。”
宛若嘴上应了是,心理却是觉得怪异,一向是皇帝不召见妃嫔的,哪有妃嫔不见皇上的。只是她这段时日在寝殿跟前看得真切,皇帝对廉嫔的宠幸可与其他宫院不能同日而语。
果不其然,胤禛回到养心殿,在西暖阁里看了半晌折子,最终还是决定去老八身边。皇帝刚一起身,苏培盛便回禀道,“皇上,刚刚储秀宫的人来说廉主子今日还没用晚膳就歇下了。只怕昨夜里又惊又累,得修养几日。”
胤禛哼笑一声,心中暗道:老八哪里能被这事惊吓到,只是不愿见朕罢了。看来朕发落年氏这件事,他是一点也不想粘。
皇帝坐回到软榻上,在西暖阁里坐到日暮西沉,却再没看一眼奏折。直到苏培盛进问皇帝打算在哪用膳,胤禛才缓缓起身,“先不用了,朕要去趟翊坤宫。”
往年春日里的翊坤宫,喧嚣繁华。早春枝头的桃李妖娆竞开,配上一院子的欢宜香气,只需走到宫院门口,便能感到一派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
而今日,当皇帝再度踏入翊坤宫时,却是静谧无声,一片死寂。
苏培盛上前将正殿的门推开,皇帝迈步进去,只见年氏一身素衣坐在正中。
“皇上……”年世兰从一早就在等,等着皇帝谕旨,但却没想到还能亲眼再见一次皇帝。
“皇上,您来看世兰了。”年氏从椅子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摇,好不容易才走到皇帝跟前,借着那几盏残留的烛光,伴着刚刚升起的月色,将皇帝从上到下看了一个遍。
这一世,物是人非,皇帝几乎可以说并不熟悉眼前这位年氏。但皇上觉得正是这一世的那位雍正将她坑得苦了。胤禛相信,这年氏入府之初,定然也像前世一般温柔可人。只是一个女子,于这内院深宫之内伴夫二十载永无所出,这份懊恼与心焦足以磨灭其本性良知。
碎玉轩的灾祸,不论是年氏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搏,还是有人顺水推舟的置其于死地。今时今日既然后宫容不得她,那她便也只能一死。只因,年氏并非皇帝心上那人。
胤禛等了良久,给了年氏足够的时间,让她将皇帝再看个仔细。
但最终,皇帝还是摆了下手,小厦子便捧着一个锦盘进来,上面是一只清波花影的碧玉酒杯,和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年世兰颤抖的手指将那卷圣旨打开,悠然念道,“咨尔妃年氏,笃生令族,丕著芳声,赋质温良,持躬端肃……妃素病弱,凡方药之事悉付医家,以致耽延日久……着封为贵妃,倘事一出,一切礼仪俱照贵妃行。”
年世兰紧紧攥着圣旨,泪已尽,心却不知何往。她慢慢地屈下身,伏于地,向皇帝磕了最后一个头。
胤禛领受了,然后转身而去,再不相见。
第二日清晨,年世兰疾病而逝,皇帝追封其为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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