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见胤禩面露喜色,心中也是甜滋滋的,难得见廉主子主动向皇帝示好,便继而添加道,“主子没见着皇上当时的样子,皇上呀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晌,眼睛里柔得能滴出水来呢。”
胤禩心中冷哼,赏了碧云一记眼刀,口气不善道,“你这小小年纪倒是懂得看这些。”
碧云受了主子白眼,伏了一伏身咧嘴一笑,饶是胤禩往日里最喜她活泼单纯也不太拘束着她,于是这就大咧咧的玩笑道,“旁的奴婢是不懂,但皇上对主子的好,奴婢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胤禩懒得再理会碧云的胡闹,正要转回身梳妆,却见方若也附和道,“碧云姑娘说得不错,皇上待主子与别个不同。但凡主子稍一用心,这龙心圣意可不是要眷顾着咱们么。”
胤禩险些被这话噎死,他哪里是对皇上用心,不过是哄着老四高兴罢了。与其让胤禛忌讳厌烦或处处提防,不如让四哥情根深种,眼下看来还是这个路子最有利些。
“恕奴婢斗胆说一句,廉主子一向对皇上若即若离,奴婢们看着心里也是捏着把汗的。”方若见胤禩垂目静坐并未发声,便大着胆子将心里话掏出,“如今见主子细腻周全,才知原是奴婢们瞎操心了。主子连皇上早几年写的诗都一一记着,这份情意,想必皇上喜欢得紧。”
胤禩闻言微微一怔,四哥的诗词他并非刻意记诵,此刻想来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何时就烙印在脑海里了,难寻源起。
胤禩想这大概是对宿敌的重视吧,皇帝掌有杀伐决断之权,他也只能事事留心,件件谨记。因而他与四哥,只怕比那些身边亲近之人还要更为了解对方。
胤禩轻咳了两声,将话题岔开问道,“让刘云贵办的事,可都妥当了?”
方若瞧出了主子是有意变换话题,自以为是主子被点中心事略有些含羞带怯,便含笑点头道,“刘云贵老成,主子吩咐的事自然是办得妥当的。”
胤禩瞥眼瞧了方若眼中的狡黠笑意,也不计较,让这些宫婢们以为爷处心积虑讨好皇上以求复宠,没什么不好的。于是安然坐在镜子前,由方若伺候梳头。
再说回这位刘云贵,在廉嫔移居雨花阁后他便一直安分守在储秀宫,前几日皇上钦命储秀宫调拨半数奴才过来伺候,但雨花阁院落狭小,哪里用得了这些人,于是便由方若列了名单,只挑了大体三成宫人过来。
储秀宫由首领太监海富团看家护院是再合理不过,那一直在正殿门廊上当差的刘云贵便是首当其冲被拨了过来。只是他刚一来,却未被安排在廉嫔近侍,而是负责每日辰时将廉嫔抄就的经文供奉到宝华殿享用香火,再于每日酉时将经文捧回雨花阁。
廉嫔接回经文书卷,便会于日落十分,亲自燃火将书卷焚化。
碧云曾好奇问过主子:为何每日废寝忘食抄的经卷却要焚掉。胤禩只是淡然一笑,也不避人,将近侍宫人聚在正殿内解说道,“藏传佛教有彩粉曼陀罗,每逢大法事喇嘛们会用数以百万计的沙粒绘制坛城沙画。可谓是耗时良久、呕心沥血之作。然而,沙画完毕之后便会毫不犹豫的将沙粒扫散,装入瓶中,倒入河里,顷刻间壮美之图景化为乌有。谓为‘世间繁华,不过一掬沙’。”
胤禩言及此处微作停顿,眼睛在众人面目上逡巡一番,再继续讲道,“本宫因何而来此地修行,想必你们心里都明白。本宫深受皇恩,却无以为报,自当潜心修行,以盼皇上、太后、皇后安康。因而以拙劣之资质,效仿僧侣圣法,抄经供奉、焚经化沙,以求内观之平静,以得超然之境界。”
最后胤禩起身命道,“从今往后,每每本宫焚卷之时,院内宫人不论大小事宜皆需放停,带纸墨经卷尽灭方可行动。”
于是自这日之后,廉嫔煞有介事的虔诚之礼便在雨花阁盛行而起,宫院内大小宫婢太监人尽皆知,都道廉嫔心诚不移,便再没有人疑惑此事。
刘云贵接连送了几日经文,觉得主子不仅一片赤诚,连这书页封册也是别致难得,每册书面下角都勾画着一朵素花,如山玉兰、水莲花、白马蹄……等等,不拘一格,几笔挥就而成,墨色清雅,再配上墨香之气,更显出主子精诚。
胤禩早就知晓刘云贵大字不识,这奴才不比海富团精滑,但却独有一份老成的明白,懂得谨慎做人、细致做事,算是身边可用之人。而胤禩也最不怕有人翻看他所抄写的文字,这些经文半字都未有改动,若非习过九弟独门的格子密码,那是断然看不出半点端倪的。
反而,胤禩极为期望皇帝的探子可以翻上一番,以佐证清白。就算事后四哥略有察觉,证据已焚,再无对证,也只会让皇上徒增烦闷罢了。
胤禩如今身为后妃,算是略微明白了,和四哥斗法断然不能正面冲突,如今皇帝碾死自己只怕比前世更易,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用费心去找。既然老四一往情深,那便给他几分两情相悦的意思,让四哥安心于西北战事,少留心后宫动向为好。
廉嫔于雨花阁内的举止,不仅皇帝心系,其余宫院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而太后虽卧病在榻,也是闻得一二。从竹息姑姑口中,太后偶有得闻廉嫔虔诚至孝的举动,太后心中甚是欣慰。
于后宫涡旋生存数十年,太后哪里不懂钦天监所谓的虚日鼠冲月大有牵强附会之嫌,这种伎俩别说是本朝皇后会用,在太后还是德妃之时便从未少见。
若是廉嫔就此销声匿迹,太后也未必会将此人放在上心,但却总能从竹息那里或多或少听说雨花阁的事。太后心知肚明,竹息与方若同年入宫,自是有些情分,如今竹息偶有美言也是人之常情。太后虽年迈,却觉得越活越是明白,这后宫里攀附权贵、手段尽出之辈还能少么?只要做得妥妥当当,让人舒舒服服便是高明。
于是太后一道懿旨,夸赞了一番廉嫔的诚心孝道,并命瓜尔佳氏可来寿康宫请安侍疾。说到底,太后觉得还是要亲自看顾着这位皇帝心尖上的人,才会略感心安。
总算是能踏出春华门,胤禩却更为谨慎,一路通往寿康宫连目光也无斜视。一进太后寝宫,便瞧见惠嫔正在侍奉太后用药,胤禩至床榻正前行了跪拜大礼,直至太后命起身才略微抬了点头。
太后瞧着眼前未施脂粉的廉嫔,心下大约更懂了皇帝的宠爱之情。自己的儿子,就算曾经疏离,就算他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亲生母亲还是懂他的。正因为清楚明白皇帝心系何人,太后对皇上这份移情宠爱更加不赘一辞。
这后宫中有皇后有宠妃,此消彼长难见分晓,但归根到底却只有皇帝的宠爱最为真实。皇上今日念着逝者而宠幸廉嫔,那是一万个人规劝也没用的。只能等着皇帝自己淡了厌了,这后宫才会再回均衡。而这过程或长或短,便是瓜尔佳氏的造化。
太后将后宫之势看得通通透透,自然不会故意去弗皇帝心意。
于是今日再见廉嫔,太后也算是和颜悦色,命惠嫔将自己扶着坐起,才开口道,“快别再垂着头,哀家多日不见你,知道你受了委屈。”
胤禩可是比皇帝更懂何谓孝道,刚一抬头,瞧见太后病容便登时红了眼角,自责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乃是臣妾之罪,求太后责罚。”
“哀家恕你无罪,旁人也不会再提,你以后常在哀家身边侍候,便是尽心赎罪了。”太后宽慰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间通禀道,“十四贝子到。”
胤禩闻听此话连眼皮都没动半下,随着惠嫔站到太后床榻右侧,只见孙嬷嬷率先带着两个宫婢进来将太后寝殿门前的竹帘放下,这才听见一串脚步声踏入寿康宫内。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允禵一进寝殿明间,看见内寝门前挂起竹帘便知道这是有妃嫔在内,因而略作停顿便听见太后开口道,“这是惠嫔和廉嫔。”
允禵自然是瞧出屋内站立着两位后妃身影,但当听到“廉嫔”二字时,还是难掩身形微震,不自觉的抿了下嘴角,随后赶紧向右侧问候道,“两位娘娘安好。”
胤禩含笑看了看惠嫔,他虽比惠嫔在皇帝跟前得宠,但在太后的寿康宫内当然还是要让惠嫔主导为好,更何况如今站在帘子外面的那个人,他是不便开□□流的。
于是惠嫔自然而然开口道,“十四贝子好。太后一早起来正惦记着贝子,正巧就来了。”
太后微微一笑,的确,次子能够入宫侍奉,乃是圆了她此生最后一个念想。
允禵在帘外听着,那个老十消息中说道的廉嫔此刻就在这帘幕之后,却不能说上半句话。
就在前日,当十四贝子到宝华殿替太后请香时,看到几案上供奉的经卷中正有一卷画着马蹄莲,允禵便笃定了老十的消息所言非虚。这马蹄莲乃是当年八爷党几位兄弟中八哥的图案。允禵借着请香的时机,将经卷翻了一遍,须臾间便明白了八哥的意思。
以九哥设定的格子码序解读每页首字,便是一句,“速去西宁,勿让九归。”十四从敦郡王那里收到的情报也同是宫中这位暗示九哥有难,劝他蛰伏忍耐等待皇帝宣召回京。不然以允禵的脾气是绝不会在皇帝跟前俯首称臣。
但宗亲皇室无皇上旨意不能出京,那允禵去往西宁一事只有两个路子。一是暗度陈仓,悄然出京,只怕这一招便只能天涯海角,再不能还。二便是借着西北战局,由皇帝钦点,顺理成章的发往西北。
以允禵此刻境遇,后者虽不无可能,但却极难斡旋。但若是暗中偷跑,只怕瞒不了多久,到时候即便救出九哥,也再难回来接应八哥。十四暗恨,八哥转世投胎竟投到了四哥宫中,真是苍天无眼。八哥在世时,兄弟几人只能眼见着兄长被皇帝逼迫致死,这一次又怎能任由八哥在宫中受辱。因此允禵在回京之前已下了决心,此次使命定要带八哥逃出生天。
因此十四在听了惠嫔的话后,言语感激道,“臣弟听闻皇额娘这两年凤体违和,皆有惠嫔娘娘常伴左右,至孝之心感动圣上,难怪皇上会册封娘娘一个‘惠’字”。
太后听了也是朗然一笑,“是呀,皇上政务繁忙,允禵也不在京中,幸而有惠嫔伴着,哀家才得以解忧宽心。”
胤禩陪在一旁但笑不语,他明白以十四的脾气别说是夸赞四哥的妃嫔小妾,就算是对皇帝本人也是难有溢美之词,而今日他却特别提到了这个“惠”字,岂不是暗藏玄机么。
胤禩为皇帝整理陈条,已将一众臣工推举之名单烂熟于心,而有这么一个“惠”字的却只有一人,正是乌雅氏兆惠。
兆惠此人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刚在军中摸爬三年,也算是挣了些许功名,又恰是太后一族之后。但皇帝素来最怕年轻人浮躁气盛,更何况如今贵为天子,胤禛更无结交抬举母族之意,以雍正的气性,不打压遏制已经算好了。
今日十四暗中点出此人,胤禩便心中了热。明白十四弟此刻难去西宁,但推个心腹副将过去,不显山不露水,也算是尚佳之策。
几句话过后,允禵以亲自去监看药膳为由暂且退了出去。两位妃嫔自知不便久留,就跪安了。
短短不到一刻钟后,皇上于养心殿就听闻了十四贝子在寿康宫偶遇惠嫔廉嫔两位的消息,胤禛的心便忽悠一下开始惴惴起来。
根密报所称,两位娘娘身在竹帘之后,十四贝子那是连眼都不敢抬的,自然是没能照上面,而廉嫔娘娘也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不见半点异样。
密报虽句句都是让胤禛宽心之语,但毕竟皇帝一贯多疑,因而还过申时,便摆驾去了雨花阁。
皇上刚一进雨花阁,便见碧云急忙忙跑了过来,跪在皇上脚边道,“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此前常去储秀宫,这丫头一贯是被胤禩惯着,皇上便也免去她大礼,如今见她神色慌张而来,便心下一沉。皇上迈步绕过碧云,直闯寝殿,心道莫不是老八正背着朕干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寝殿隔门被猛地推开,胤禩似是吓了一跳,手中毛笔便掉落在桌上。待瞧清来人正是皇上之时,他便下意识的掀起一旁宣纸将桌上之物挡住。
胤禛瞧见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更是沉了脸,怒喝道,“什么东西要瞒着朕?”于是二话不说走了过去,将宣纸掀了扔在一旁。刚要继续呵斥,便瞧见这桌上乃是一副尚未完成的丹青,画得是一对鸳鸯嬉戏水间。
皇上一抬头,正瞧见胤禩和方若一脸不知所措。胤禩见毛笔落下的地方污了一大片墨迹,眼神中略有失落。而方若见状,赶紧跪伏身形,说道,“请皇上息怒,主子不敢欺瞒皇上什么,主子这是在为皇上寿辰准备……”
“方若!”胤禩阻止了方若的言辞,再度看向皇帝,却是一脸冷淡,抬手变将桌上画卷揉了扔在地上,转身往内寝室去了。
方若跪在地上,也不敢轻易起身,更不敢再妄自答话。
而皇帝颇为尴尬的立在当场,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少顷,胤禛才放下身段命方若将那团做一团的画捡了回来,皇上将其铺在桌上用手抚弄了好一阵,也是再难抚平,但略微定睛一看,胤禛便瞧出了这画中的玄机。
这画得哪里是一鸳一鸯?两只皆是红嘴白顶,可不正是两只鸳么。只是身形略小的一只,正被前一只挡住半身,乍看过去,竟是难以分清楚。
胤禛心中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坏了自己的好事,于是命方若将画重新收好,不许再扔了,这才举步进了内寝屋内,琢磨着要如何向老八赔罪去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