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暑夏,因皇太后病体沉疴,皇上也便迟迟没有提移驾圆明园避暑的意思。内务府也是绷紧着弦,虽年年都备有大丧之物,但看眼下情形,怕是这回是真的要派上用场了。

    而胤禩一面在后宫女眷中立住声威,另一面便是频频至寿康宫侍疾。这一段时日下来,太后的精神一日颓过一日,自是大限将至。那些轮番进来侍疾的妃嫔命妇太后瞧着眼乱,便开口降了懿旨,只留皇贵妃与惠妃常伴。

    乌雅氏虽是病着,但这心却并不糊涂。如今中宫皇后大势不在,这后宫能拿事的自然是皇贵妃,而此时在老太后心中最最要紧的一件便是让深受帝宠的皇贵妃三五不时的逗留寿康宫,想必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皇帝儿子只怕还能拨冗看看自己这个老太婆。

    果然,不出太后所料,不出半月光景,皇上总算是驾临寿康宫了。

    胤禛心里颇为的哭笑不得,老八如今要做孝子贤媳,他自然没必要拦着,只是他堂堂九五之尊被皇贵妃的精诚纯孝映衬得格外冷情,叫他这最看重教统礼法的雍正皇帝怎好独善其身。

    想着这辈子乌雅氏并未有太出格的行为举止,眼见着酷暑将至,只怕皇太后老人家是渡不过这回的炎夏了,于是胤禛干脆心下一宽,也决定陪皇太后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寿康宫有皇帝看顾,自然是与之前的冷清截然不同,连太医们心里都打了些鼓,但几日下来,皇上对太医院的诊治开方并未有半点关注,一些心思活分的老医官便懂了皇上不过是坐坐样子。

    私下里无不暗道还是皇贵妃的脸面大、手段强,这不连之前与太后心结难解的皇上都顺了皇贵妃的路数。

    这日胤禛陪着胤禩坐了快半个时辰,看着惠妃忙里忙外给太后端茶喂药,饶是皇上压根就是在空熬时辰,也不得不表面上称赞沈氏两句。

    太后得了这话头,自然是强打着精神,和颜悦色的和皇上说了一车话,先是夸赞了皇贵妃贤德,总算是能让她放心。后又拉起沈眉庄的手说。“哀家这些年看下来,惠妃不爱出挑,乃是这紫禁城最持重老实之人。有她在,也可为皇贵妃分忧。”

    皇上虎着脸听着,并不搭太后这茬。倒是胤禩听了频频点头,说道,“臣妾年轻,皇后娘娘久病闭门,能有眉姐姐在一旁商量着,臣妾也算是有了些主心骨。”

    太后听了阖目点头,又见胤禩继续道,“如今眉姐姐移居翊坤宫,不说地方宽敞了,离皇上那儿倒是近了不少,往后皇上走动起来也方便些。”

    即便胤禛原没打算拆了老八的台,但听了这句,不得不斜眼夹了这人一下,明白他这不仅仅是在太后跟前做面子,只怕真有几分要把皇帝推出去的意思,于是佯怒道,“放肆!即便皇后卧病,尚有端贵妃、敬贵妃可参理六宫,怎可出此以下犯上之语。”

    沈眉庄一听,身子一抖,率先伏身告罪。

    而胤禩却是一愣,瞪起一双圆眼,如林间小鹿一般惊恐的看着皇上,稍许又再扭头看向了太后,那模样别提是有多委屈了。

    胤禛眼神微眯,心知老八这是在太后跟前做戏,但还没等他再度开口,却听太后喘着虚弱的气息急急说道:“端贵妃的身子骨哪里是能操劳的?敬贵妃虽温驯资深,但毕竟软懦了些。依哀家看来,诸妃之中,惠妃最可堪协理六宫之任。”

    太后瞧出皇帝此时面色不善,便又加了一句道,“后宫诸事繁杂,有个人帮衬着,皇贵妃也好腾出多些精神侍候皇帝,好再为我大清开枝散叶。”

    胤禛被太后这句话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只得把话咽了,转眼再瞧了瞧胤禩,这人却是低头不语,恍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皇上心中有谱,在太后跟前不过是装装样子,不管老八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等回到储秀宫,看朕不好好收拾了他。

    而眼前一幕看在太后眼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太后觉着,皇上也并非一味的娇宠瓜尔佳氏,这不刚刚皇贵妃言语有失便糟了皇帝申饬么。

    太后看了看身旁惠妃,心道:这孩子年轻孝顺,在哀家大限之前,怎么也要把她的恩宠做实了才是。

    于是再往后皇上便也坐不住了,终于离了寿康宫。

    皇上携着皇贵妃远远走在前面,压根没理会跟在后面的惠妃。沈眉庄还是颇有眼力见,今日在寿康宫得了协理六宫的名分,便断然不敢再到皇上跟前去找晦气,于是远远地瞧着皇上与皇贵妃走了,自己这才悄无声息的回了翊坤宫。

    胤禩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时辰尚早,便说要去御花园逛逛。

    皇上这会可是耐心全无,一手揽在胤禩腰间,手上一拎便挟持着老八回了储秀宫。

    进了内寝殿,皇上一挥手把所有下人拦在门外,重重摔上了屋门。

    胤禩听着那哐当一声颇为响亮,不由肩头一抖。

    胤禛直勾勾瞧着胤禩,嘴角勾出一笑,“哟,八弟这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

    胤禩挪了挪脚,这回见四哥真的怒了,便也没甩手就走,而是扬了扬头道,“天子恩威,臣弟自然是怕的。”

    “哼!”皇帝几乎是从鼻子里挤出了这声闷哼,上前一步,贴在胤禩跟前道,“朕还是头一次知道八弟怕朕。”

    这天气已经热起,胤禩腻味的推了推皇上,扁着嘴道,“臣弟上辈子吃的苦,加上这辈子吃的亏,哪个少了,难道还不懂得长记性么。”

    若是以前,老八若是在皇上跟前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皇上还不得一脚踢残了他,再让块捂不热的顽石罚跪倒天明。但如今这辈子,偏偏老八身娇体弱,风吹吹都能坏了,好不容易现在将养得好了几分,胤禛是真真打不得也罚不得了。

    皇上僵直的挺立在屋内,只觉得一口闷气别再胸口,断然不能先失了气势。而胤禩恰是瞧准了皇上现在不敢动自己,回身做到软榻上笑道,“四哥以往杀伐决断好不凌厉,如今倒成了个怜香惜玉的人了。”这话说完,便丢给皇上鄙夷一笑。

    胤禩好整以暇的坐定,拿了桌上不知何时的冷茶喝了一口,抬眼见皇上已是吹胡子瞪眼了,便微叹一声道,“臣弟这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哪里不懂太后意欲推举惠妃的心思,今日皇上难得来了,太后开了尊口,臣弟自然也只能顺水推舟,四哥却独独怪我。”

    皇上见胤禩难得说了几句软话,虽是抱怨但这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便又哼了两声,也坐了下来,却依旧责备道,“都说了你不用去,你偏偏喝了蜜似的往寿康宫凑,活该!”

    胤禩冷眼一挑,横了皇帝一下,沉声道,“这辈子太后哪里对不住四哥了?皇上真真是新仇旧恨一概不忘的主。”

    “矫情!”皇上直言辩驳,“朕这辈子待你如何?你倒是事事处处给朕添晦气,莫不是藏着什么奸?”

    胤禩被这句话蹿得登时站了起来,带着几案之上的茶盏滚了一地,他定定的站在那里怒视胤禛半刻,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皇上倒不是为这句谩骂气恼,而是这几日来憋得火气上头,也腾地站了起来,眯着眼上前了两步,“朕觉得是待你太好,让你忘了人伦纲常、君臣尊卑。”

    “哈……”胤禩听了怒及反笑,“皇上也敢提人伦纲常?四哥做下的腌臜丑事,只怕上天入地天下无双,四哥有脸,臣弟却没脸去见我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胤禛暴呵一声,“住口!”一伸手便掐住了胤禩脖颈。

    胤禩这会哪里扭得过皇帝,双手一拉皇上小臂,这脖子上登时吃痛,眼看着拉也拉不动,便拳脚并用,却哪里伤得了皇上一毛一发。胤禩脑中只觉不妙,顿时憋得只能咳吠不止,手已是脱力的垂下。

    方若和苏培盛几个,可就在外间候着,自然听出了屋里动静不对。

    苏培盛那毕竟是皇上的奴才,想着以往储秀宫里的情形,并不打算进去碍事。而方若却是顿时心里一揪,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推了屋门进去。

    “皇上,手下留情呀。”方若一见屋内情形,瞬时扑了上去,拉住皇上的手臂,淌着泪跪下哀求道,“皇上快放手呀,皇上,廉主子已经不成了。”

    胤禛被方若一声哭喊惊醒,这才将视线从自己紧攥着的脖子往上移移,见胤禩此刻已是面目涨红,竟翻起了眼白。胤禛脑中一翁,顿时送了手。

    胤禩的身子如秋叶般飘落倒下,被方若接住紧紧抱在怀里,任这老奴唤了数声才猛然吸了口气,睁开了眼。

    皇上呆滞在当场,瞧着胤禩被老姑姑抱在怀里顺着胸口,总算是倒上了几口气来,那眼睛已经赤红的泛起水雾。

    “朕……”胤禛刚要伸手过去,却见胤禩周身一抖,一低头就扎到了方若的怀里。

    皇上不自然的把手收回,只觉得方才气冲天灵,而现在却是悔不当初,幸亏有方若闯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请回吧。”胤禩喃喃的声调微弱传出,随后又咳了好几声。

    胤禛还想再度上前,但展眼看了看周遭,外间的奴才已是跪了一地,而廊上的侍仆此刻也听见动静纷纷跪地。再低头看了胤禩,只见他一身瘫软倒在哪里,手颤抖着扶着自己的脖颈。

    皇上扶了扶额头,身子随之晃了两晃。一个箭步冲到胤禩身侧,将他抢回到自己怀里,只觉得这人此刻身如薄纸,险些就要散架了。

    “皇上请回吧。”胤禩的眼角已经挂上了水渍,那雪白的脖颈上一圈的红肿,触目惊心。

    “朕不想……”胤禛喃喃念道,但却还是见胤禩拼命的推开自己,趴在地毯上如梦呓般道,“皇上请回吧。”

    方若赶紧将胤禩的身子撑起,泣不成声道,“求皇上开恩,饶过主子吧。”

    皇上愣在当场,心道:朕要饶他什么呀,朕并不想伤他。

    苏培盛这回是看明白了,赶紧上来把皇上搀了起来,小声在皇上耳边说,“皇上息怒,皇上不如先回养心殿,廉主子这是吓着了,等养好些了,皇上再过来看看。”

    方若听了也赶紧道,“皇上,主子体弱,可不能再经风波了。”

    皇上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好,朕这就回去,你好好养着。”说完,便转身往门口走,嘴里还命道,“快宣太医进来。”

    胤禛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今日实在不祥,不宜再和老八拉扯,免得再做出什么不可回旋之事。见胤禩真是被伤得不轻,便只能自己先行离开。

    皇帝一行离了储秀宫,碧云这才进来和方若将主人扶到卧榻上靠着。

    刘玉贵在寝殿的门口守着,等着太医来了好及时通传。

    方若惊魂未定,左右看了看胤禩,低声道,“主子……可是真伤着了?”

    胤禩摸了摸脖颈,此刻还火辣辣的疼。但眼看着刘太医即将到来,便提声命道,“叫太医不要进来,本宫这般狼狈,怎可叫人看了笑话。”

    刘云贵在门口听了命,便赶紧“嗻”了一声,退至内院门口等着,心道:今日这内院情形,别说是太医不方便进来,若是传扬了出去,别说皇贵妃的脸面,只怕连皇上也挂不住。

    胤禩见刘云贵小跑着去了,这才强撑起身子,扬扬下巴,指了指地上香炉,“快去把它收拾了。”

    方若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方才太过的出乎意料,但眼下大计为重,便朝碧云使了使眼色,换碧云到床头伺候着主子。方若亲手将一炉尚未燃尽的熏香端了出去。

    碧云已是满眼含泪,用锦帕揉着胤禩脖颈上的红印,喃喃道,“皇上也太狠了,怎么下得去手。”

    胤禩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心道:安陵容这盘香配得如此有效,不仅令皇帝怒火攻心,就连他自己也险些着了道。

    胤禩原是想试试安嫔的手艺,怕她空有名声却货不对盘,到时候再误了好事。便前日里又留了安嫔说话,命她调一味可以令人气火紊乱的香。

    安嫔既已为皇贵妃送过一盒香,那这回断然没有回绝的道理。这后宫惯常是用安神静气的香,哪里有人用搅扰心气的配方。安陵容左思右想觉得这大概是皇贵妃欲用在对手身上,令其洋相百出的招数,便这下手时也没带留情的。

    带方若将香灰处理妥当,再度回到寝殿,见胤禩已经更衣躺下。

    碧云退了出去,方若这才为主子掖了掖被角,见胤禩悠悠地睁了眼,便为胤禩垫了垫枕头。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主子这次真是极险,方才奴婢看着皇上眉狞目赤恍如着了魔一般。”

    “所以才让姑姑听见动静必要进来救我。”胤禩拍了拍方若的手,以表示一切尽在掌握,要她不必畏惧。

    而方若却是目色沉沉道,“安小主曾说,这香料虽是扰人心智、催化欲念。但奴婢觉得若这人无杀心,又怎会下此重手。”

    胤禩握住方若手掌,点了点头,心道:老四对自己的这份杀心,只怕从未断过。想着这几年下来四哥时不时流露出的情深意切,胤禩只觉得讽刺。他嘴角泛出一抹冷笑,自嘲道:“什么情了爱了的,原本就是假的。”

    方若沉思片刻,摇头道,“皇上既是移情错爱,又怎会如此憎恨主子?”

    胤禩瞥眼瞧了瞧方若,低语道,“我既受了别人的好处,自然也要受了别人的错处。他们帝王之家,谁能摸得清楚,只怕情爱愈深,这恨也同是深入骨髓。”

    胤禩让方若将自己扶坐起来,郑重的看着老姑姑道,“这后宫早晚会无我容身之地,姑姑心中可还有顾虑?”

    方若听了,周身一凛,退了一步跪地道,“奴婢一切听凭主子吩咐。”

    胤禩伸手将方若扶了起来,此刻他一脸苍白,却反而换上了会心一笑,“如此也好,本就想着与皇上闹僵了,好解了日夜痴缠。今天这一出,只怕皇上要留在养心殿些许时日了。”

    方若听了点头,又附到胤禩耳边道,“孙嬷嬷那边的消息说,太后娘娘只怕就这几天了。”

    胤禩听了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眼前这一切,已如箭搭上了弓弦。时至今日,只得一鼓作气往下走,再没有回头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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