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应允下归京一事,命侍卫统领莫要苛待一院家从杂役。这探子头目临来前得了皇上嘱托,旨在请主子回去,其余他事自然是以胤禩马首是瞻。因而只把这一院家丁仆从拘至外院各个屋内,以免有人通风报信走漏了消息。
胤禩本是预备独自上路,毕竟这一行凶吉难定。但奈何方若领着碧云长跪于跟前,誓死相随,劝无可劝。最终胤禩妥协,主仆三人在粘杆处侍卫的拥簇下,于正午之前登上车马,离了惠州。
待宅院内放出的管家风尘仆仆的赶赴广州,给九贝子宅邸送信之时,已是大半个月之后的光景。
允禟捧着八哥留下的书信反复念了又念,心中难以置信,八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踏上回京归途。先不说皇上会如何对待八哥,就单单这台面上的战局,一旦当今皇上有个闪失,八哥现今的身份要如何自处?
然而时至此刻,允禟已是鞭长莫及,即便是快马去追也是断然追不上这一路人了。
而胤禩一行,自出了惠州,依旧是取了近海水路,一路北上。由皇帝钦赐的舟船,自然是来时不可比拟的。
甫一上船,胤禩便瞧见常年在储秀宫伺候的刘云贵上前接驾。
胤禩进了寝室,船舱内窗明几净,格外的宽敞温暖,将南方冬日的阴冷阻隔在外。
胤禩将将坐定,喝了一杯温水,便有人在外间求见,来者正是太医刘裕铎。
刘太医早已在船上候了数日,皇上派他此行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只埋头等着为廉主子调理身骨,其余之事一概是不听不闻不问。
胤禩见着宫中太医千里迢迢跟来,先是一愣,旋即心中一笑,叹道:果然皇上还是看重皇嗣。
胤禩见刘太医颇为拘谨,便开口道,“刘太医多日不见,宫中这段时日可还安好?”
刘裕铎刚小心翼翼的给胤禩搭了脉,见主子开口问话,赶紧恭敬答道,“多谢主子惦念,宫中诸事如旧,只是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
胤禩听了这句,心中默默,也不再开口,任由刘裕铎诊脉。
刘太医亲自号过脉象,这心里才踏实了几分。
一来廉主子这一胎坐得稳固,二来这胎儿的时日也对得上。常于禁宫行走,太医院上下哪个不是如履薄冰,若头上这位主子坐下大祸,只怕捎带着底下一干人等皆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裕铎毕恭毕敬的退下,除了调配安胎补药,更将廉主子脉案近况一应俱全,呈报给皇上御览。刘太医写得极近详实,这皇嗣的月份自然是顺其自然的记录在案。
胤禩长日里便只得靠在卧榻上,这一间的船窗宽大霍亮,岸边时隐时现、渐行渐远,被水面泛起的光晕将整个内室笼罩,周身温暖,格外的舒适闲在。
刘云贵时而站在门边,将这船上的大致情形说给主子听了。
原来皇上派来接人的船不止这一艘,前后还各有两只商船护航,里里外外不下百人的阵势。
光这大船上,除了刘太医之外,还有养心殿御膳房里皇帝钦点的御厨随驾,以及当初于储秀宫伺候过胤禩产前产后的婆子。更不用说药石珍肴,就连时令果蔬都是每三日由小船从岸边送上来的新鲜货。
胤禩原本以为老四这个当口前来抓人,只怕是不甘心独赴沙场,想是在临行前意欲把自己处置了也说不定,黄泉路上也算有个垫背的。但看如今这个架势,皇上殷勤至诚,反倒是胤禩颇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了。
胤禩抚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心中悻悻道:莫不是皇上为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皇嗣,真能如此的忍气吞声、既往不咎了?
数日船上时光,转瞬即逝。奈何船上孤岛,远离世事,胤禩连半点战事的消息也听不到。而方若毕竟也是内廷女流之辈,困在船上,面对着一众皇帝钦点的侍仆侍卫,也是打听不出丁点有价值的消息。
而每日能说上几句的也唯有刘裕铎,但太医又能明了多少政事,不过是每天在胤禩耳朵旁说皇上这段时日是如何的废寝忘食、枕戈待旦,时不时又提到六阿哥如今养在皇帝身边,总算是皇上在禁宫之中唯一的牵挂。
胤禩听了几回,明白从刘裕铎口中也问不出其他。算算日子,离岸已有大半个月的时光,想必此时九弟已经接到消息。
胤禩想得有些出神,几乎眼前就能看到老九气急败坏的摔了书信样子。胤禩心有亏欠,他这一走前功尽弃,只怕九弟这回是要连上自己一起咒骂了。
思及此处,胤禩反倒含起笑意,少时光景鱼贯映入脑海。年轻时的九弟十弟二人颇有些顽劣,在后宫之中没少让母妃操心。而他这个兄长,起初也是忌惮其母族威势,对两位弟弟极近宽容爱弗。久而久之,反倒唯有自己最能把住弟弟们的脾气,几人也越发的能混在一处。
胤禩常觉得,也许自己是天生做兄长的材料。他曾为此有过沾沾自喜,后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那时候的四哥呢?胤禩眯起眼侧了侧身,舒适的窝在阳光里,在记忆的深处逡巡片刻。
那时的四哥真是十分的不打眼,总是端着一副惯常的样子,不喜不愠,不冷不热,不亲不近。于兄弟们玩闹之间,他总是妥当的置于某个沉静的角落,不显峥嵘。
兴许是早年间皇父那句“喜怒无常”的考语深深地束缚了四哥的天性,让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沉稳老成的个性。
胤禩记得,那会他出宫建府极晚,困在后宫里的漫长时日,他最爱往四哥的府邸跑。假托习字下棋的名号,实则蹭吃蹭喝,听着四哥难得絮絮叨叨的指摘。做惯了“好兄长”的胤禩,仿佛唯有在这人身边才能体会出做个弟弟的自在和随性。
然而就是这位四哥,当他一转身亮出獠牙之时,竟是如此的令人猝不及防、狰狞可怖。
胤禩在虚寐中忽地周身一凛,竟彻底的醒了过来。
“主子?”在一旁侍候的方若显然也被主子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探瞧胤禩有何不妥。
胤禩缓缓坐起了身,如今身子越发沉重,他每每睡上一会起来便觉得腰腿酸麻,好一会才能缓将过来。
“没事,只是被梦魇着了。”胤禩任由方若拭了拭额头上的薄汗,又喝了一口水,叫碧云过来捏着抽起筋的小腿肚。
刘云贵听见屋内有了动静,便轻手轻脚的靠近门边道,“回禀主子,再过五日船就到天津了。”
胤禩听了微惊,没想到这回程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掐指算来还没到一月光景。但再转念一想,他们这一行人马有皇帝官牒,想必这一路是极为顺风顺水。
刘云贵立在门外见主子没开口,便继续道,“如今那边正有一场大雪,陆路难行,统领已在天津城郊打扫出了院落,还请主子在那先将就几日,待雪水化干净再进京。”
话音刚落,不一会方若出来,让刘云贵引领她去见了侍卫统领。
“我们主子说了,下了船不必休整,直奔京城即可。”方若见统领面露难色,轻声道,“有刘太医随驾,主子的身子安妥着呢,你们行路时小心在意着点就是了,总不能让皇上等着急了。”
侍卫统领自然是希望早日将廉主子送到皇帝身边,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于是领了命,赶紧下去再将马匹车具加固了一番,力求稳当舒适。
五日后,大船果然按时泊于天津港口。
胤禩自登船以来头一回踏上了甲板,虽里面穿着夹袄,外面还裹着裘袍,但忽地置身冰天雪地之间,还是难免打了几个寒颤。
寒风夹杂着新雪一股脑灌入鼻口,一股久违的气息瞬时充满了胤禩脑海。
“主子,别久站了,小心被风打透了。”方若揽着胤禩的腰身,一来是护着主人后身别被冷风吹着,二来也是怕甲板湿滑有什么磕绊。
这会的时辰已近傍晚,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短堤上来往装卸的船只却不在少数,沿海景象仍是一派繁荣,并未如胤禩所想那般人心不稳,更瞧不出半点战乱纷仍之态。
胤禩略有些在意的驻足观瞧,而侍卫统领却是急忙上前道,“这里人潮熙攘,主子身份贵重不便逗留,烦请主子上马车歇着,咱们赶路要紧。”
说着,那些乔装的侍卫已将胤禩主仆几人围在人群之中,恰到好处的挡住了胤禩巡视的目光。
胤禩近乎是被人架着上了马车,车上自然是烧着烫烫的金丝炭炉,不仅一派暖意,更无半点烟尘。
稍许坐定,不过多时,便觉出车马稳稳开启,一队车马沿着官道没入夕阳之中。
路过街市之时,胤禩让碧云将帘子打起,只见两侧街贩正趁着日落余温收拾摊位,巷道上虽有几分泥泞破败,但却是照旧的市井气息。
还不待胤禩多看几眼,侧旁一匹深棕色的骏马紧赶了几步到了车窗前,低声道,“主子,已经入夜,可别着了凉。奴才们今夜赶路,委屈主子在马车内将就一晚,明日即可抵京。”
胤禩一听自然是分辨出这说话之人乃是侍卫统领,默默点了点头,示意碧云将帘幕放下。
沉默了好一会,才听见外面马蹄声嘎达嘎达渐渐行离。
“主子,歇下吧。”方若自然是看出胤禩面露沉色,但如今他们主仆三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之任之。
胤禩深深叹了一口气,侧身由碧云扶着躺下,而心底骤然升起一片阴霾,扰得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夜半无声,即便是再稳当的马车,也能听见外面吱吱呀呀的车轮碾压,仿佛地上的雪层又积得厚了几层。
而碧云已经窝在角落里,裹着棉衣阖上了眼。
方若靠在胤禩身边,帮着主子翻身掖被,自然是瞧出这一晚主子睡得极不安稳。
“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刘太医上来看看。”方若略有些担心,忍不住开了口。虽然在船上这一月胤禩身体倒是养得几近康健,但毕竟挺着这么大的月份漏液赶路,即便是再舒适的马车又能舒服到哪去呢。
“没事,就是白天趟得久了,这会反倒睡不着了。”胤禩靠在枕上,来回抚动着手上的暖炉。因怕太热伤着肚子里的小主子,方若只放了两块温炭,每隔半个时辰便得给胤禩替换一个,尽职尽心自不必多说。
“主子,可是想皇上了?”方若一边轻柔的给胤禩捏着腿,一边将藏了这一路的心里话道了出来,“奴婢常听人说‘近乡情怯’,只是奴婢从小养在宫里,以前却是怎么都不懂这是个什么感受。”
胤禩悠悠地抬眼看了看方若,说道,“我是在想皇上,在想战局要如何惨烈,才会迫得四哥动起御驾亲征的念头。”
谈到军国大事,方若不甚明了,只得继续低声问道,“皇上若是定要亲身前往,主子如何打算?”
胤禩忽地泛起一笑,喃喃自语道,“只怕皇帝四哥是在诓我罢了。”
方若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多年的侍候,自然读懂了主子笑容中隐隐的无奈,甚或是哀伤。还不等她再开口,胤禩再度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了。
这一夜木窗外寒雪纷飞,赶路的车夫侍卫无不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将车里的这位主子惊扰了。
而胤禩也是紧闭双目,熬到了天蒙蒙亮,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寒冬半日,即便是过了晌午,也不见多少阳光。
直至过了申时,这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才悠悠行至圆明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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