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雅间内,谈笑声不断,管弦琴声中夹杂着娇娇的调笑声。
坐在最中间的青年穿着身大红外袍,上边金丝银线绣着祥云飞鹤。
他随意地支起一条腿,一双桃花眼微眯,将酒一饮而尽,浑身上下都写着矜骄风流,意气生发。
他两侧各坐着楼里姑娘,笑着给他斟酒。
雅间门没关紧,季尘枫敲门,之后走进。
听到动静,其他人施舍了一个眼神,扫了一眼。
“……”
调笑声和管弦声都滞凝住,热闹的房间内瞬间陷入一片安静。
来人满头白发之下,是一张像是松山淡云般的脸,他一眼扫过来,像是利刃出鞘,让人的心狠狠一跳,忍不住战栗。
活了几十载,在坐的几个人也曾见得过名列修真美人榜上的人,却未曾像今天这般震撼过。
他们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自觉移开视线。
“……”
其他人没反应,季尘枫也顿住了。
他是真没想到,随便当个跑腿店小二居然就能遇到自己徒弟。
之前还在想他这二徒弟去哪儿快活去了,没想到这就迎头撞上。
问题不大。
季尘枫上前,把菜单随意往最近的人手里递,几乎是用气音说话:
“可要点些下酒菜?”
他一出声,房间里的人这才像是活了过来。离得最近的人接过菜单,又起身走了几步,把菜单递给坐在最中间的风临。
风临放下酒盏接过菜单,期间抬起头来,笑问:“你嗓子是如何了?”
他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看向人时自带一股子深情的味道,又常年浪迹花柳之地,这般问候出声,若是常人早已脸红心跳。
季尘枫依旧是用气音回答,说谎话都不带打顿:“前些日子得了风寒,风寒好了,嗓子却没恢复过来。”
开玩笑。
能喝酒喝成他那副嗓子的人世间少有,一张嘴指定露馅。
也得亏屋里安静,其他人这才听得到他说话。
“那可得好好休养。”
风临拍拍身边的位置,笑着邀请,“过来坐坐。”
季尘枫没动。他指了指风临手里的菜单,意思很明显。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店小二,不提供其他服务。
风临说:“我点菜。”
季尘枫这才走过去。
他一动,沿路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甚至有人还贴心地将洒落的酒水拿衣袖擦净,生怕他的衣角被打湿。
在场唯一一个态度一如往常的怕就只有风临。
或许也是因为他平时就是这样对待这些楼里的人,此刻就算有什么不一样也难以发觉。
季尘枫走到跟前,风临随意点了几个菜,将菜单递给身旁的两个楼里姑娘,让她们自己选。
“不必客气,只管点自己爱吃的便是。”
两个姑娘坐在一边,脸红了一圈,大气也不敢喘。
这人近看更是惊心动魄,即使看着随和,但总有股隐隐的威势,她们不敢多看,只低着头假意看菜单。
风临请他坐下,季尘枫也不客气,站着累,衣摆一掀直接坐下,动作格外潇洒。
周围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他磕着碰着,只有他自己毫无所觉,行动间自在非常,真当自己是个普通店小二。
风临推了杯酒给他。
季尘枫拒绝:“我不喝酒。”
在上岗前程藻刚给他做了为期一分钟的岗前培训。
其主旨大意就是不准跟客人喝酒,一口也不准沾。
风临手里的酒很香,是他喜欢的那种,但他好歹是接受了一分钟岗前培训的人,不会轻易被诱惑。
风临被拒绝了也不在意,反而伸过上半身,靠过来,问:“你是何时到这月楼来的?”
季尘枫慢慢盘算着。
如果真要算,还得从几百年前说起。
他即答:“有些时候了。”
风临挑眉:“我之前也来过几次,怎的未曾见过你?”
季尘枫说:“我之前后厨炒菜,今晚实在人手不够,来帮衬一把。”当店小二还酒钱。
其他人心里一惊。
这……长这样的人放后厨炒菜?
房间里的几个姑娘默了。
她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连这人是何时,从哪儿钻出来的都一概不知。但面对这个人,她们又什么话也说不出。
风临像是来了兴致,又问道:“你在这楼里的时候可曾见过一个人?”
“何人?”
“一个怪人。”风临垂下眼,声音放缓,说,“他此前定居于月楼附近,黑长发,还总是戴个面具。你可有印象?”
季尘枫摇头。
他虽不算定居在这里,但三天两头也会过来打打秋风,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应该不会注意不到才对。
风临表情不变,重新坐直了身体,道:“也是。”
聊天结束,季尘枫收好菜单,站起来离开。
风临坐在座位上再喝了两口酒,之后就站起来,一个人跑到无人的露台上吹风。
外边船上都挂着灯笼,光影明明灭灭。
风临手上多了块玉牌。
玉牌的样式很简单,上面仅有仙宗宗纹,外加传音阵符。
玉牌底下还系着红色长穗,看着像是已经有了些年头。
微风过,青年低下头,身影陷入黑暗,看不清表情。
这么多年,到底去哪儿了呢?
“少宗主……”
屋里传来叫唤声,风临收起玉牌,转身走进房间。
房间里仍然一片热闹。
风临提出了离开。
音乐暂停,有人问:“可是出了何事?”
风临说:“宗主有事召回,耽误不得。”
他是讣天宗宗主之子,之前就得了宗主之令,命他速速回宗,他本是想到这月楼来再碰碰运气,如今来过一会便知有无必要再待下去,正好找着个借口。
其他公子哥欲与他一同离开,他随口拒绝了,独自出了房间门。
楼里人影攒动,有之前认识的姑娘娇笑着给他打招呼,风临一一回了,面上笑意浅浅,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
待到入了无人的走廊,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直至面无表情,整个人顿时冷了下来。
他独自走在走廊上。
直至走道尽头窗外光影流过,一个靠在窗边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是之前据说不能喝酒的店小二。他靠着墙,拿着一个酒壶仰头喝酒,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颔,姿态懒散,很明显是在偷懒。
他眼睛斜看过来,像是月下一闪而过的清辉,复又移回视线,自顾自喝酒。
不能喝酒个屁。
风临脚步一顿。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一丝一毫也没有。
但是对方明显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他也并不想在这里过多纠缠。
两人就此错身而过。
离开的瞬间,风临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香味。
季尘枫在凌晨的时候终于回到了仙宗。
熟门熟路破开护宗大阵,他正欲往山上赶,突然又停下,落地慢慢往山下走。
近了后,可以明显感觉到山下站着一个人影。
是他的亲亲小徒弟。
林鸿站在山下,听到脚步声,面上一喜,小跑着向前。
来人一身棕黄麻衫,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和一壶酒,酒壶上长长的穗子垂至脚踝处,堪堪擦着地面而过。
是自己的师尊没错。
看到林鸿,季尘枫并不似对方一样高兴,面具下的眉眼一抽。
他问:“这么晚在这做何?”
林鸿答道:“等师尊上山。”
他师尊已经上了年纪,即使大概是吃了什么驻颜丹之类的丹药保持形体一如年轻时,但头发骗不了人。
他不放心师尊一人上山。
哦豁。
心中最坏的那个猜想应验,季尘枫痛苦闭眼,试图挣扎道:“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但为师实在是累了,我带了吃食回来,不若你先上去将吃食热了,到时一到山上便可开饭。”
“不必。”
林鸿靠近,将手放至食盒之上。
季尘枫明显感受到手上传来阵阵温热之感。
林鸿冲他一笑。
季尘枫:“……”
林鸿道:“师尊,走吧。”
季尘枫望向一眼看不到头的山,继续保持沉默:“……”
冤种竟是他自己。
林鸿很贴心,还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和酒壶,让他的上山之路更轻松。
季尘枫:“……”
谢谢。
上山之路比想象中的要来得长。
季尘枫接过林鸿手里的酒喝了一口,问:“乖徒日后是想要学什么?”
林鸿没有半分犹豫:“学剑。”
季尘枫点头,揉了揉有些泛酸的腿,道:“那你之后便跟着你三师兄一道去剑峰学习罢。有你三师兄在,无人敢苛责你。”
林鸿摇头:“弟子不去。”
他既已经拜师尊为师,就不能再另寻他师。练剑的事可再想想其他法子。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独自学习,日后定然也能。
季尘枫还想再说话,之后止住,只是拍拍林鸿的头,道:“我这有剑谱,到时若是找到了便交与你。”
林鸿眼睛一亮,“多谢师尊!”
这一路格外漫长。
季尘枫终于到了峰顶,飘着步子往自己屋里走,走时还不忘带上自己的酒。
林鸿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季尘枫气若游丝:“这是给你带的,味道不错,你自己热热便可。”
林鸿如获至宝。
季尘枫回到房间,把酒壶放到桌边,打开窗户。
晚间夜风吹进安静室内,躺在床上的吃得多自觉钻进被窝,继续睡。
季尘枫点上灯,拿出许久没用的墨块开始慢慢磨墨。
昏黄灯光下,披散着满头银白长发的人睫毛低垂,手下笔走游龙。
觉得困乏了,季尘枫就微拢搭在肩上的外袍,揉揉眉眼,喝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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