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接一场的秋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雨,已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十来天了。往日里还算平坦易行的道路,也因雨水浸润变得泥泞不堪。

    细雾一般的雨势将天地遮盖,道路两旁的景色在细雨冲刷之下,像是被一层纱幔遮挡,令人看不真切。

    路上没甚行人,只有一辆雕花马车正冒雨朝着盛京城行去。

    马车碾压过一洼水坑,车身一震,车盖下的四角铜铃也跟着晃动起来,不住地叮当作响。

    那铃声烦扰,吵得卧在软枕之上的人儿蹙了蹙眉,两弯柳叶眉拢在一起,衬着苍白不见血色的面庞,看上去令人担忧至极。

    琼枝轻轻为秦菀贞理了理身上盖着的薄毯,压低声音对着瑶林嘱咐道。

    “二娘子自那日发了高热之后,就一直气色欠佳。这庄子,到底比不得府上舒适,待回去后,你且先去小厨房煎药,娘子屋里就由我来收拾着。”

    琼枝与瑶林是一对双生子,琼枝是阿姊。她的话,瑶林自是乖乖应是。

    估摸着时辰,她们从庄子里一路行来,应是快到城门处了。

    瑶林又是个活泼的性子,当下便是将车窗推出一条细缝,朝着外头张望起来。

    而琼枝见秦菀贞额角又是沁出了点点汗意,连忙取了帕子,为她轻轻擦拭起来。

    琼枝忧心忡忡地照料着秦菀贞,她原以为是一趟去庄子上游玩的普通出行。谁承想,二娘子一到庄子的当夜就起了高热,当时可是将她们给吓坏了!

    只是这扰人的雨也是自那时起就没停过,生生将她们耽误在庄子上十来天。

    现在好不容易雨势稍歇,自是要赶紧带着二娘子回府,仔细养着,免得留下什么恼人的病根来。

    而此时的秦菀贞唇瓣紧闭成线,眉心拧起,却是再度陷入了前世的噩梦之中。

    秦菀贞觉着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在阿娘满脸泪水中,被她以死相逼着,不得不跟在袁定朗身后离开阴暗牢狱的那天。

    只是那天逼着她从牢里逃出去的阿娘,怎么也不会想到,袁定朗不是来救她出牢笼的吧?

    他来,只不过是想留下她这副身子,充作礼品去讨好另一个男人罢了

    她被袁定朗带走后,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屋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也不知到底是给自己喂了什么药,让她一直陷在时有时无的昏睡之中,身子逐渐乏力,软得就跟一滩烂泥一般。

    一直到那日,秦菀贞自昏睡中,难得的清醒过来。却听到门外,是一道尖细的嗓音笑谑道。

    “袁郎君倒是对殿下一片赤忱之心,知晓殿下一直惦念着这秦二娘子,竟是愿意将这般美人拱手相让。”

    “不过袁郎君大可安心!等到殿下登上那个位子,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当时他在外头是如何回应的,到底说了些什么?再度陷入昏沉的她并没听清。

    可她再次昏睡过去之前,却听那尖细嗓音说得明白仔细。

    “现在,秦家那些碍眼的人,包括废太子妃,已经悉数自裁。废太子最大的助力已经没了,殿下这几日,心情不错。”

    “所以,你明日就将人送到殿下的别庄去吧!你且放心,殿下怜爱美人,自是不会亏待了秦二娘子,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袁郎君你的!”

    等到晚间,这处的婢女前来给她喂饭时,秦菀贞又是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张嘴。

    在她发现不对之后,她就再也不愿碰这里的任何吃食了。

    而那婢女见她这般倔强,也懒得跟她浪费时间,端着那饭菜就直接离开了

    果不其然,次日午间,她就被人取下发间簪饰,蒙住双眼,缚住双手,塞进了马车之中。

    自从被送进这间屋子后,秦菀贞就再未见过袁定朗。她也以为心虚之下,他是不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的。

    但是蒙眼被一人抱上马车时,她还是凭借着鼻间那股子熟悉的青竹气息,猜出了这人是谁。

    尖牙用力咬破口内嫩肉,借此唤回暂时的清明。

    她混着那瞬间充斥在嘴中的血腥味儿,从牙缝中生生挤出那字字句句。

    “原是郎君心细,生怕我这礼品出一点岔子。多谢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既如此,我秦氏满门祝袁郎君您,自此飞黄腾达,心想事成!”

    “惟愿郎君您,夜夜有我耶娘兄姊入梦,常伴左右!”

    感受到那人脚步微顿,过后又迅速恢复平稳。秦菀贞只恨自己那日为何要听阿娘的,否则,他们一家人也可走的齐整些

    被解开蒙眼的布,秦菀贞面露嘲讽地打量着眼前这间,被布置的异常喜庆的屋子。

    真是可笑至极,明明行的是那龌龊之举。一路行来,院内连个侍婢仆妇都不敢留下。倒是有心思将一间屋子,装点得跟娶新妇一般实在是恶心至极!

    真以为,取了她的簪饰,缚了她的双手,她就容人为所欲为了不成?

    抬眼看着那喜烛之上跳跃的欢愉火苗,秦菀贞死死咬住唇瓣,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用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

    她奋力将烛台撞倒在地,失了最后一点力气的身子瘫在冰冷的地面上。

    秦菀贞看着烛火的星星火苗,化作贪婪火舌沿着大红床幔将这满屋赤红吞噬,她阖眼逼退眼中泪意,朗声大笑道。

    “阿耶阿娘黄泉路上,等等娇娇儿,别丢下娇娇儿一人娇娇儿想让阿兄阿姊牵着我一块儿娇娇儿怕黑”

    随着梦境的弥漫扩张,秦菀贞呼吸愈发急促,口中溢出一声痛苦呻吟。

    琼枝见状慌忙唤道:“二娘子,你醒醒啊,二娘子!”

    声声呼喊令秦菀贞自噩梦之中猛然惊醒,她迷茫仓惶的视线,乍然对上琼枝和瑶林担忧的目光,惊得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是了!她竟是得上天垂怜,重新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未发生之时!

    当时在庄子上,她自高热之中醒转,看到琼枝和瑶林时,还以为是阿娘让她们来接自己,心中还生出些许委屈的。

    “明明是想让阿兄阿姊来接娇娇儿,阿娘怎么这般,难道是娇娇儿又惹阿耶阿娘生气了嘛?”

    “娇娇儿想回家!阿耶阿娘带娇娇儿回家!”

    这般胡言乱语将琼枝可是吓得不清,她当下都顾不得旁的,抓着秦菀贞的手,一边抹泪一边柔声哄劝道。

    “二娘子乖!您是发热糊涂了,您没有惹主君夫人生气!您要是想太子妃了,等您好起来,咱们就去东宫”

    “咱们现在在庄子上,外头雨势实在太大,不便出行。等您好些了,咱们马上回府,咱们立马回家”

    她这一茬闹得庄子上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差点儿瑶林就要唤仆从回盛京,求府中请太医过来了

    一手撑在隐隐作痛的额角,秦菀贞被琼枝搀扶着半坐起身,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哑声吩咐道。

    “将香炉灭了吧,这味道闻着,着实让人有些犯头疼。”

    自噩梦之中醒转,秦菀贞现在迫切想要呼吸几口凉风冷静冷静。

    正想让瑶林将窗户缝儿再开大些,就见着她从车窗探头出去,脆声嚷道。

    “二娘子!前面就到城门了!婢子瞅着那前头两人有些眼熟”

    瑶林扭过头来,一双眼笑成两弯月牙儿,惊喜笑道。

    “二娘子!大郎君来接您了!还有袁家二郎君”

    听得这话,秦菀贞搭在薄毯上的手猛地攥紧,心下是又喜又怒。

    喜得是,自前世入狱分别之后,她终于可以见到阿兄了!

    怒得是,哪怕是她已经在庄子上冷静了十余天,再次面对袁定朗,她仍是恨不得立即一把匕首送进他的心口,啖其肉饮其血才好!

    念及自己这十余日思索之后定下的盘算,秦菀贞猛地闭眼,借着指甲深陷进手心时生出的痛感逼退心头怒意。

    这时,靠近秦菀贞这边的雕花窗棂被人从外头轻轻叩响,她循声推窗望去,只见一面如傅粉的少年郎君高坐于马上,笑得肆意张扬。

    “好娇娇儿!你这一路可是叫你阿兄我好等啊!快快下车,阿兄让你看看我新得的马驹!”

    “大郎君!二娘子还没大好呢”琼枝担心秦菀贞再受风寒,连忙想要出声阻挠。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秦菀贞就将身前薄毯丢到一旁,一面点头应好,一面露出这十来天最开怀的一个笑来。

    看着她唇角浮现的梨涡,琼枝收起心中担忧,伸手将正准备下车的秦菀贞拉住,为她整了整外头的浅碧大袖衫,叮嘱道。

    “二娘子当心些”

    秦菀贞由瑶林搀扶着步下马车,一张因病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容进入秦宣文的视线之后,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他连忙下马,快步行至秦菀贞跟前,好一顿嘘寒问暖。

    而一旁的袁定朗见着秦菀贞后,眼底一亮,也正想上前问问她身子可好些了,就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奔之声传来。

    这般动静吸引了众人眼光闻声而去,袁定朗才一转身,眼前一匹快马残影掠过,他当头就被那马蹄踏过泥水坑时溅起的污水,浇了个满头满脸。

    秦菀贞被她阿兄牢牢护住,她看着眼前一身白衫变黄衫的袁定朗,憋下笑意,扭头想看看是哪位好儿郎仗义相助。

    这一抬眼,却是迎上了一道似利箭一般射来的目光。

    秦菀贞愣在当场,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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