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晏清租的鼓楼,是南京的中心地区,不远处就是中央大学。稷晏清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平日里我在公寓楼里眺望,便可以看到学校中心的教务处的塔楼。

    塔楼被藤蔓覆盖,绿瓦隐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平日里艳阳高照,金光闪闪,有一种别样的文风之美,古朴又肃穆。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学府高仰,无限的艳羡,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是火海炼狱之中唯一的避风港。

    但这也是后话了。

    那个时候的南京是繁华又迷惘的。

    街道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时不时有老式的汽车穿行而过。石板路颠簸,却阻挡不住人们开车和骑车的热情。

    路上木炭店,日杂店,布匹店,绸缎点栉次鳞比,多的数不胜数。

    人力车夫用黄包车拉着一车一车的货物,奔驰在街道上,看着好不热闹。

    街上热闹,有人逛街,有人散步,也有人约在街边洋气的咖啡馆里,俊男靓女,觥筹交错,徜徉着青春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南京是民国政府的首都,这里并没有租界,外国人也不甚许多。

    这里好似更加属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

    繁华的,忙碌的。

    可街边时不时出现的拾荒者,店铺里怅惘着的小厮商贩,却好似是这虚妄繁华下未曾掩盖住的晦暗。

    繁忙的,却好似没有未来。

    街边时不时会听到人们讨论着东北的局势,日本人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入关的可能。

    然而南京毕竟远离东北,又有长江天堑,就算同属一国,也好似烦他人之忧,没有引起多大的恐慌。

    我和覃文月租了辆黄包车,在石板路上癫地我差点吐。

    覃文月一派闲适的望着前方,倒是不多言语。

    我的头晕晕乎乎,好似听到一旁的她问道,

    “我们马上就毕业了,也不知道老稷想好日后要做什么了没有。”

    我护着胸口,一阵恶心,脑袋里也想不出什么,只管自己摇着头。

    覃文月看来我一眼,好似心里跟明镜似的,笑了笑,

    “惟庸想留校深造,我打算去女子学院教书。”

    “……那……很好呀……”

    我忍着恶心,虚弱一笑。

    她见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噗嗤一笑,说道,

    “瞧你的样子,一点烦恼也没有。我估计老稷就是喜欢你这个单纯的样子。”

    我听到她这样说,不免心里落寞,又想到了梁素音。

    也不知道稷晏清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是我心里喜欢她那个样子。

    我偷偷打量一旁的覃文月。

    自信阳光,气质卓然。丝毫没有我身上那种夫唱妇随的做小伏低的样子。

    在公寓里的时候,她和稷晏清江惟庸侃侃而谈,似乎并不觉得他们之间的话题对于女性来讲有任何禁忌。

    这就是新时代的女性吗?

    也不知道稷晏清会不会喜欢我变成她们的样子。

    “覃姑娘……”

    我心理斗争激烈,皱着眉头忍者恶心道,

    “我好羡慕你的样子……”

    想必覃文月意外我会这样说,饶有兴致的侧过头,

    “别叫什么覃姑娘,叫我文月就好。”

    我的脸颊有些微红。

    “你羡慕我什么呀?”

    她问。

    我有些羞涩,声音也不由得轻了许多,

    “我……我就是喜欢你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

    我扭扭捏捏,她却哈哈大笑,拍拍我说,

    “我知道了,看来我必须好好改造你了!明明是翩然少女,本来就应该无拘无束积极向上才对,这一身旧习气全部都给我扫进垃圾堆!”

    她豪情壮志,我却害臊不已,本能的去捂她的嘴,急忙道,

    “不要不要,万一雁子哥不喜欢就惨了……”

    “不喜欢?他敢!”

    覃文月拍拍胸脯,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这都什么时代了,女性意识崛起。我们女人也是可以独立自主的。你看啊,现在法律都规定一夫一妻了。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也不能去外面找其他人。”

    我皱着眉头,打心眼里不相信她说的话。

    这些我都在报纸上读过,可是无论是我爹,还是周围的叔叔伯伯们,谁没个三妻四妾,也没见政府里有人来找麻烦啊。

    覃文月一眼就看出了我心里的小九九,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呀,你应该多出来走走,有时间我带你去学校逛逛,你就明白我说的话了。”

    我没讲话,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是我却向往她们那样的生活和心境。

    学校像个圣殿,我自然想去瞻仰。

    车夫将我们拉到了一间成衣店,覃文月带着我下了车。

    我有些怯懦的朝里面瞧,她付完钱,笑着拉着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成衣店,穿上合适就能走。隔壁是这附近最有名的裁缝铺,一会儿我们去做两件旗袍。街对面是一家发廊,我带你去做个发型。一会儿结束了往右边走,转过拐角有家咖啡厅,我们去喝espresso。”

    我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感情她都安排好了?

    看来她来了可是不止一次了。

    成衣店的橱窗里是个穿着西式洋装的女模特,摆着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妖娆的站在我面前。

    我一时恍惚,以为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洋人,不免瞪大了眼睛。

    她见我站在原地发呆,笑着将我拉进了成衣店。

    店里的裁缝都是男人,见我们进来热情招呼。我有些不好意思,一直试图躲在覃文月身后。

    她将我从背后捞了出来,推到裁缝身边,说道,

    “帮我朋友挑衣服,你先量一下尺寸。”

    裁缝高昂的应和了声“好嘞”,便扯过脖颈上的尺子。

    我见这架势,自然是害怕的。

    覃文月在身后顶着我,不让我动。我僵直着身子,目不斜视,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像个桩子。

    裁缝是老裁缝,或许像我这样的客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表现专业,绕着我转了两圈,量了肩膀,腰围,又蹲了下来,量了量腿长,站起身说道,

    “这位小姐穿我们这里最小号就可以。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你喜欢洋装还是旗袍?”

    覃文月站在我身后,探过头来问我。

    “我……”

    我环视了一圈,一时拿不定主意。

    覃文月见我不说话,想着循序渐进,于是道,

    “那要不先试试旗袍吧?”

    “师傅,你们最新款的旗袍拿出来看看呗?”

    “那个……”

    我见裁缝师傅就要走,也不知为何,突然张口道,

    “我……我想试试洋装……”

    覃文月颇为惊讶,却也惊喜,急忙道,

    “师傅拿两套洋装出来看看吧!”

    “诶,这就来了啊!”

    裁缝师傅立刻热情的张罗起来。

    我不免好奇,左右环顾。

    成衣店里的模特各色各样,身上有洋装也有旗袍,一个个都美的不可方物。

    覃文月在一边打趣道,

    “看来老稷还是了解你,心里是个野的。”

    我又不免羞涩。

    覃文月摆摆手,说道,

    “我看你呀,不用改造,只要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在如今这个世道,一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覃文月性格开朗随和,我也渐渐摸到了她的脾性,俏皮的瞥了她一眼。

    她见我放松了下来,突然面露诡异笑容,一伸手拆散了我的发髻。

    “啊……”

    我不免失声尖叫,她把我的发簪塞进了自己的包包里,说道,

    “这种旧式发髻就不用了吧~你的头发乌黑锃亮,披散下来多美呀。”

    “这怎么行呢?”

    我有些不高兴,总觉得覃文月不太尊重我。心里不免不快,嘴上却不敢太大声,

    “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覃文月笑看着我,指指自己的短发,

    “那我这算什么?”

    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个发箍,是藏青色的,倒是别致。她帮我带上,顺了两缕头发在脸颊,又将剩下的头发别在耳后。

    我脸颊通红,不太开心,却又暗自兴奋着,任她摆弄。

    她左拨拨,右缕缕,弄了半天,好似是满意了,将我拉到一旁的全身镜前,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镜子

    “你看,这样多好看?”

    我没见过自己这般模样,长发及腰,她将我的一指长的小刘海隐在了头发里,露出饱满的额头。一个藏青色的发箍将本是凌乱的头发整理整齐,透着一丝学生气。

    我有些失神,好像自己穿着女大学生的校服,顶着这样的发型,手里抱着书本,在大学的校园里嬉戏奔跑。

    我幻想着自己的样子,突然有了一股想要读书的冲动。

    “衣服来啦。”

    覃文月将我从幻想中拉了回来,我转头看见师傅手里抱着三件裙子。

    有一件是藏青色的连衣裙,白色的翻领,过膝的百褶裙,我一眼便瞧上了。

    覃文月看我直勾勾的盯着这件,

    “我看这件最好看。试试吧?”

    我点了点头,接过衣服,师傅热情的将我带去了试衣间。

    这件衣服是有拉链的,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下面空荡荡的,总感觉好似没穿衣服一样。

    虽然是长裙过膝,但是我总是担心会走光。

    “姑娘,这是外面的小姐帮您挑的皮鞋和袜子,您一起穿上吧!”

    我在试衣间别扭,外面师傅从下面帮我递来了一双坡跟的黑皮鞋,还有肉色的连裤丝袜。

    我急忙把丝袜套上,不太好穿,有点紧,不过这紧绷的感觉却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套上皮鞋,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拉开了试衣间的布帘。

    “哇……”

    我羞红了脸,只听见覃文月的惊呼,

    “太漂亮了吧……”

    覃文月急忙把我又拉去了镜子前。

    除了那涨红的脸,眼前的姑娘,不就是方才我幻想的那自由自在,快乐无边的女大学生吗?

    青春洋溢。

    我突然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年轻的气息与快乐。

    我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我直视着自己,皮肤雪白,双腿纤细,长发乌黑,确实……还不错……

    覃文月见我嘴角的笑意,嘿嘿笑,

    “老稷眼光真毒啊!难怪学校那么多女学生喜欢他他都不为所动。原来是家里藏着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啊!”

    “文月……”

    我责她,却没来由的一股娇憨的感觉。

    门口铃铛响起,又有新的顾客光临。我透过镜子,看到了一男一女。男人身材修长,一身精心剪裁的贴身西装,头发油光发亮。桃花眼性感,微微上翘,倒是很有风情。

    女人小鸟依人的依偎在他身边,男人高昂着头,志得意满又充满了傲慢。

    我总觉得他长得像什么人……

    覃文月好似也看到了他们,脸色淡了几分,拍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可以,要不我们就这件吧?”

    我点点头,回身去找荷包。

    “师傅,把方才我朋友换下来的衣服包起来吧,我们就穿这件走。”

    覃文月跟师傅打了个招呼,便就一脸急不可耐的想离开。

    那女人在一旁看衣服,问那男人的意见。男人无所谓的掏出一根烟,

    “你看上哪个包上就试了。”

    “你真好~”

    女人撒娇,男人坏坏的勾起嘴角,斜眼朝我们这边瞟了过来。

    我对那二人好奇,偷偷的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桃花眼妩媚,内里却空洞寒冷,跟山里的阴森洞穴似的,让人由内而外的发寒。

    我急忙别过头,假装没看到他。

    可是不成想,那男人却对我们提起了兴趣,他歪着头朝我们这边看,不一会儿就走了过来,

    “这不是覃小姐吗?”

    那男人将本来打算点的烟拿了下来,插着兜走了过来。

    我意外他们竟然认识,回头打量覃文月和那男人。

    覃文月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帮我收拾东西,满不情愿的瞥了一眼,

    “梁先生啊,好久不见。”

    “还真是覃小姐啊,”

    那男人笑起来蛮好看,灿若桃花,

    “上次你们学校校庆,匆匆一见,这都好几个月了,覃小姐竟然还记得在下,难得。”

    覃文月没搭腔,我反倒有些尴尬,也跟着急忙将东西收拾好。

    男人好似对我有兴趣,侧过头打量我,对覃文月说,

    “你朋友?介绍一下呗?”

    覃文月冷笑一声,言语里充满挑衅,

    “苏荷,稷晏清的太太。”

    “荷华,这位是梁素鸿,法务部行政专员。”

    梁素鸿面色突然僵硬,看我的眼神从充满兴趣变成了尴尬。

    而我也瞬间明白了。

    梁素音,梁素鸿,他是梁素音的亲戚。

    覃文月似乎对梁素鸿的反应很满意,

    “梁先生有佳人作陪,似乎有的忙,我们先走了。”

    我同样尴尬不已,见覃文月这么说,急忙跟着她打算走。梁素鸿好似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们,抬手挡住了我们的通路

    “过两日我们会去中央大学招人,到时候欢迎你还有稷晏清参加。”

    “谢了。”

    覃文月打开了他的手,梁素鸿眼里充满了玩世不恭,顺着覃文月的手移开了自己的胳膊,手又插回兜里。

    身后陪着他的女人试了新衣服走了出来,覃文月瞥了一眼,拉着我出门。

    梁素鸿毫不避讳的盯着我们的背影,女伴出来了也未曾理会,直到女人拉着他让他帮忙看衣服,才勉为其难的移开了视线。

    我总觉得梁素鸿不像什么善类,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永远是那么准确。

    若我那时知道梁素鸿会给我带来无可磨灭的伤害,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要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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