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迢神色焦虑,剩下的短解们面面相觑。
太阳已经爬上三竿,按往常流人们早该启程了,但现在所有人依然滞留在绿洲。
原因只有一个,昨夜值守的长解郑恭一大早被发现失踪。
“要不再去绿洲里找找?”有短解提议。
“已经找过四五遍了,是真的没有。”另一名短解摇头。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吧?”甄迢怒道,“召集所有流人,我要一个个审问!”
从京都出发的三百四十人到了今日,还活着的只剩一百五十余人,即便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光靠甄迢一人审问还是有些吃力。甄迢又选了两个心细的短解,加入到审讯的调查中来。
甄迢重点怀疑的,是和郑恭有恩怨的人,这一批人由他亲自审问。
轮到荔知时,甄迢多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拦马车求救的那个人。
“昨夜你都做了些什么?”甄迢问。
“我帮朱姨娘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好让她放心去湖里沐浴。”荔知说,“朱姨娘回来后,我在他们三个旁观星。昨夜角宿出来了,我给弟弟妹妹讲什么叫角宿。”
“然后呢?”
“后来,朱姨娘唱歌哄两个小的睡觉。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你说的这三人,都在你之前睡着?”
“回大人,是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的睡着了?”甄迢眯起眼,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没有戴木枷,也就是说连十六岁都没有。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会是郑恭失踪的元凶吗?
“大人,有人给她作证。”一个短解在这时走了过来,“一个叫荔慈恩的小姑娘说这是她的异母姊姊,昨夜她被旁边的鼾声吵得睡不着,中途醒了几次,荔知都在她身边。”
荔知坦然地迎着甄迢的视线。
“……好吧,让下一个过来。”甄迢挥了挥手,让荔知退下。
荔知退下后,甄迢接连审问了十几个和郑恭有恩怨的人,但他们都否认和郑恭失踪有关。
调查毫无进展。
“大人……”有短解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道,“再不出发,今天就走不了多少路了。”
押送流人的役人虽然不会为流人的折损担责,但却会为延误脚程而获罪。
短解的话说中了其他役人的心坎,他们都欲言又止地看着甄迢。
不远处,谢兰胥揭开马车锦帘,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咳……还不出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殿下——”甄迢走到马车前,行了一礼。“长解郑恭昨夜失踪,卑职正在审问流人寻找线索。”
“郑恭?”谢兰胥说,“今日凌晨,我推窗透气时望见一个像是郑恭的背影往东边走了。他还没回来吗?”
“殿下可看清了确是郑恭?”甄迢吃了一惊。
“只看见背影。”谢兰胥又咳了两声,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润,“应是郑恭。”
“只有他一人吗?”甄迢追问。
谢兰胥点了点头。
“大人……”一名短解试探地开口,“郑恭……是不是逃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短解们纷纷附和。
“是啊,他老是抱怨这门差事又累又捞不到油水……”
甄迢不是不知郑恭秉性,但他还是怀疑郑恭是否蠢到会去逃役。
他心烦意乱地开口道:“此事还需调查,未免耽搁行程,先叫流人们都上路吧。”
失踪的郑恭最后暂时不了了之,短解们大声吆喝着,流人们陆续上路。
朱氏一手牵着一个半大孩子,艰难地走在荒漠里。荔知走到荔慈恩身边,牵起小妹妹的手。
朱氏惊讶地看着她,荔知对其笑了笑。犹豫片刻后,朱氏松开了荔慈恩的手,她身旁的荔象升探出头来看了看一脸开心的妹妹和荔知,脸上的防备渐渐减淡。
流人在荒漠中走了两天,终于再次看见起伏的山林。虽然这意味着可能会有额外的食物,但随着高度的提升,空气越发严寒,地面开始散落棉花一样的积雪。
流人们单薄的衣物不能抵挡严寒,染上风寒的人越来越多。
队伍途径山城洋城时,除了两名交接的短解外,还额外来了一名顶替郑恭位置的新长解。
这名姓陈的新长解不近人情,对所有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刚来不久就和朱氏发生了一场冲突。
“滚开!”
一日晚间,陈长解的怒喝打破了营地的平静。
朱氏被推倒在地,一脸恐惧和窘迫地看着怒目圆瞪的陈长解。
“荒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即便你是秦楼楚馆的□□,本官也不是那烟火之地的客人!众目睽睽之下竟敢骚扰本官,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着,陈长解就举起了拳头。
朱氏涨红了脸,脸上落下颗颗泪珠。
荔象升冲了过去,想要扶起朱氏,对陈长解怒目而视。荔慈恩也哭着护在朱氏身前。
“我们错了,求大人不要打姨娘……”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些下流的法子,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陈长解呵斥道。
朱氏此前尽管贿赂过郑恭,但也是黑灯瞎火下,此刻公然受辱,她只能埋着头泣不成声。
陈长解重重哼了一声,抱着佩刀重新坐回原处。
“姨娘,别哭了……我们走。”荔慈恩扶起朱氏,低声道。
荔慈恩也上前搀扶起朱氏,三人在无数嘲讽和鄙夷的眼神中,走到受风的无人处坐下。
“活该……这就是出身商户的女人,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王氏搂着荔惠直,发出一声冷笑。
朱氏容貌妩媚,深受荔乔年喜爱,府里的女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王氏发话后,郑氏也泼了瓢冷水:“要是老爷在世,岂不是要被这女人活活气死!”
虽然不久前失去唯一的女儿,但郑氏的牙尖嘴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早就和老爷说过,这样的女人不能抬进门!”王氏说。
“……母亲,朱姨娘也是被迫的。”七岁的荔惠直忍不住为朱氏说话,“我瞧见了,她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了象升和慈恩,她是再没有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去做那种勾当!”王氏断然道,“这是我们的骨气!”
“就是——”郑氏附和。
“可是……”
“你要记住,你是簪缨不替的荔氏嫡子,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王氏一个怒视,荔惠直不得不闭上了嘴。
荔知坐在地上,玩着随手摘来的叶片,心怀嘲讽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都已经快饿死了,还记得簪缨不替的老过去。
自此,朱氏得罪了自觉清高的陈长解,每到他分发干粮的时候,朱氏和她的孩子只能得到最小的那一块口粮。
朱氏不得已对所有流人开放她的大腿,以换取那么一丁点赖以为生的粮食。
她成了一百五十余名流人里最不受待见的人,再衣着褴褛的人,也能朝她投以厌恶和轻蔑的目光。
朱氏在有需要的时候,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个孩子托付给荔知。荔知总是捂着慈恩的眼睛,轻声哼唱朱氏曾唱过的来自京都的童谣。荔象升坐在一旁,面色阴沉,像块僵硬的石头。
但是依然不够。
即便每人只吃最低限度的口粮,三个人需要的食物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朱氏用尽一切办法寻找粮食。
“你说什么?”荔知看着眼前的朱氏。
她把荔知叫到一边,背对两个孩子疑惑的目光,一脸局促地又说了一遍。
“我……我看见了……郑恭是跟着你,进去树林的。后来……只有你出来,郑恭失踪了。”她神色羞愧,游移的目光不敢接触荔知的眼睛,“我都看见了……”
“你给我吃的……”她说,“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荔知懂了。
她笑道:“好。”
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要到了食物,朱氏瞪大了眼。
“够吗?”
荔知把刚刚拿到,还没焐热的干粮递给朱氏。
“够了,够了。”
朱氏连忙接过干粮,踌躇地看了眼微笑着的荔知,又掰下一半还给了她。然后匆匆离去,回到两个孩子身边。
荔知看了一会朱氏的背影,转身走向马车。
锦帘撩开后,荔知递上半块干粮,用遗憾的口吻说:“都给殿下吧,以后的粮食可能就更少了。”
谢兰胥半躺在铺着狗皮的座椅上,嘴唇不见丝毫血色,面颊却染着一抹潮红。
“……被要挟了?”他声音沙哑,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也是难免的。”荔知笑着说,“人多眼杂,总会出点意外。”
“这个意外,”谢兰胥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荔知笑道:“顺其自然吧。”
谢兰胥不置可否,掩着嘴低头咳了起来。荔知认为是撩起的锦帘泄进了寒风,她正要告退,谢兰胥挥手拒绝了她送上的干粮。
“我吃不下……你拿走罢。”他一边咳一边说,神情不似作假。
荔知这才发现马车角落里她昨日送上的干粮。
谢兰胥只吃了一点便放到一旁。
“殿下,你的身体……”荔知皱起眉。
锦帘已经落下,帘后压抑的咳嗽仍在继续。
荔知在马车外站了一会,无可奈何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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