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世事如何变换, 我见你仍是欢喜。”
那一日,荔知说道。
鲁从阮的尸身最后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谢兰胥任其曝尸荒野,和她有说有笑地回了马场, 在她给出回答之后, 他绝口不提船下束缚的鲁从阮尸身,仿若无事发生一般, 风平浪静的生活继续流淌。
直到暴雨来临的那一刻。
“啊!”
一声惨叫, 打破了鸣月塔的平静。
都护府官衙, 二堂前。
录事参军事跌倒在地, 魂飞魄散地指着面前一个开了的木箱。
一旁的同僚前来搀扶,却在见到箱内之物时双腿一软,跟着瘫坐在地。
最先开箱的录事参军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冲向门口:“……快,快来人禀告鲁都护, 请他立即来此……”
木箱之中, 一颗齐根斩断的人头,端端正正地端坐其中。
鲁从阮双眼浑浊,眼皮耸拉, 肿胀的脸上浮着黑斑,就这么注视着匆忙赶到的父亲。
鲁涵听了下属报告, 还抱有幻想,但此时此刻, 幻想完全破灭, 有如灭顶一般。他浑身颤抖,身体猛地一晃。
“都护!”
长吏余敬容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鲁涵用颤抖的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重新站直了身体, 从煞白的嘴唇里问道:
“是谁发现的?”
录事参军事拱手上前:“回禀都护,是卑职发现的。从昨日起,各羁縻州送来的贡赋版籍陆续抵达鸣月塔。卑职今日正在整理登记,却发现其中一个装版籍的木箱中,装的是一颗人头……”
“这是何州送来的版籍?”
“回都护……是,是翼州送来的。”
翼州一词让二堂中气氛压抑。众人面色各异。
“此事还有谁知道?”鲁涵问。
“只有我们在场几人知道。”
“好,你们将今日的事守口如瓶,不要走漏风声……切忌不要让夫人知道此事。待我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
“都护,那这……”录事参军事为难地看向箱中。
鲁涵不忍再去看,别开通红的眼,沉声道:
“先用冰封存起来。”
鲁涵交代完事项,转身走出二堂。
余敬容叮嘱了几句小事,然后跟上鲁涵的脚步。
鲁涵径直走回他在官衙的书房,刚一跨过门槛,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大人!”
余敬容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一个箭步冲上前,同鲁涵的贴身近仆马果子一起,扶住已经意识不清的鲁涵。
两人合力将鲁涵抬至书房的床上。官衙中的医学博士得到征召,也匆匆赶来。
把过脉后,医学博士脸色沉重,对候在床边心急如焚的余敬容说:“大人是因为过于激动,导致气血攻心,这才会晕倒过去。若是身强力壮之人,服两回药便会痊愈。但大人每日宵衣旰食,以致心力衰竭,身体已不比常人。”
“那要怎么办?”马果子担心主子身体,急吼吼地追问,“需要吃什么药才会好?”
“大人的身体,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小的先开两副调理身体的补药,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大人自己心情舒畅才行。”
“唉,我知道了。”余敬容摆手道,“大人的身体事关鸣月塔军政稳定,大人病倒一事千万不能声张。”
医学博士离开后,余敬容让马果子严守鲁涵病倒的消息,只让信任的人进出书房。
“夫人要是问起……”马果子问。
“就说老爷在官衙办公,指挥搜索行动。”
马果子知道利害,按照余敬容说的去做了。
整个下午,余敬容都留在官衙书房里,直到夕阳西沉,鲁涵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来人……”他声音沙哑,抬手寻人。
马果子和余敬容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老爷,你终于醒了!”马果子激动不已。
“我……”鲁涵感觉头痛欲裂,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起晕倒前的一系列事,木箱中的人头再一次刺痛他的心,他话未出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大人……”余敬容见状不忍,也红了眼眶。
马果子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两人。
“这里留我和余敬容就行,果子,你下去吧……”鲁涵神色疲惫,哑声道。
“行,老爷有什么事再叫我。”马果子识趣地退出了书房。
只余余敬容和鲁涵二人后,鲁涵闭上眼:
“……说罢,你怎么看?是翼州的宣战么?”
鲁涵昏迷的时间里,余敬容也一直在想此事。
“这……卑职也是半信半疑,不敢断定。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翼王被人陷害,一种可能箱中人头确实是翼王准备的。”
“先说第一种可能。各州送往鸣月塔的贡赋版籍都是由他们自己的人马运输,要想将其中一箱版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为人头,难如登天。如果不是在箱子抵达都护府之前替换的,那就只能是箱子运抵鸣月塔后。如果是后者,我们都护府就出了内鬼。”
“第二种可能,人确实是翼王杀的,并命人割下人头混在供物中呈给大人,以此激怒大人,好让大人率先开战,他再自说无辜,将起兵造反饰成自卫反击。”
鲁涵说:“翼王跋扈自恣,近年来不臣之心越发不加掩饰,第二种可能,极其像他的作风。”
“大人的意思是?”
“我身为朝廷边疆大吏,肩负的是整个鸣月塔的安宁,不能被个人的恩怨所影响。”鲁涵说,“如果此事确是翼王所为,他必定会派探子来边境刺探,候我出兵。你命边关将士停止休养,加强戒备,若是发现翼州探子,务必要将他拿下。”
“卑职领命。”
“扶我起来,我要上书一封,将此事禀报皇帝。”
数日后,鸣月塔边境将士果然捉到一名翼州探子,但在他们拷问他之前,探子便服毒自尽了。
鲁涵本想等到皇帝圣谕再做定夺,没想到在得到批复之前,翼州军队先动。
鸣月塔都护府察觉的时候,翼州二十万大军已开到两州边境。
鲁涵因为身体持续恶化,无法继续主持鸣月塔军政,由副都护梁预主持大局,召军中将士紧急军议。
……
城中的风波,已然吹到溪蓬草甸。
比起有军队护卫的城镇,马场在战争面前犹如一片孤舟,只要有浪袭来,必定没顶。
马场中人心惶惶,畏惧随时都可能开始的战争。就连李管事都不再前来马场盯梢,其他下人更是敷衍了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拔腿逃跑。
在众人都失去平常心的时候,荔知一如既往,仿佛丝毫不为战争的阴影所笼罩。在她的影响下,荔家两兄妹和嘉穗都显得格外淡定。
龙眼已经可以随着母亲一起在马场上驰骋,它骨骼粗壮,眼神明亮,想来长成后又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马。
荔知靠在围栏上,看着龙眼和母亲一起在场中嬉戏,嘉穗在身后追着,要给小马驹洗澡擦身。荔象升正在教荔慈恩骑马,黑火在不远处观望。
几人都已下值,只是因为接替的下人迟迟不来,所以他们还在马场里逗留。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多出一人。
谢兰胥的阴影投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看他,举目凝望着金红余晖下的家人身影。暖洋洋的风吹拂在二人身上,鼓动他们的影子彼此融合。
不知名的花香仍飘荡在青翠欲滴的草甸上,但荔知知道,这派祥和实际上已经被打破。
不久之后,铁骑就会踏破所有平静。
“荔知有一事不明,殿下可否为我解惑?”她开口道。
谢兰胥的衣袖在风中簌簌飞舞。
“你说。”
“殿下是在什么时候将鲁从阮的头颅和翼州供物替换的?”
“供物抵达都护府之后。”
荔知转头看向谢兰胥:“殿下又是怎么肯定,鲁涵会相信此事是翼王挑衅?”
“鲁涵和朝廷早就对翼王多有忌惮。我只需在都护府和翼州之间扔下一团火,看谁先按捺不住。”
谢兰胥微微含笑,神色间有一切尽在股掌的自信和风采。
“事实证明,心虚的人永远最先坐不住。”
从最初的两人平齐,到如今的高出一个头不止。
荔知已经需要抬头才能凝望眼前这个少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他掌握,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不过是恃勇轻敌的幻想。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要激起这场战争?”
“乘风才能破浪。”他说,“没有风和浪,如何上九天?”
熟悉的话语,在荔知心头刮起一阵颤栗。
她没有资格去批判谢兰胥。
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和他一样恣心所欲。
“般般,你会帮我么?”他凝目着她。
“……风浪已起,我还有什么可以帮殿下的呢?”
“你担负着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谢兰胥轻声道,眼中似有深情涌动,“你可愿为我涉险?”
谢兰胥朝她靠近,找到她紧攥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交织成一张绚丽梦幻的天罗地网。
恐怕就连说谎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是谁在镜花水月中迷失方向。
“荔知另有一事相求。”荔知说,“战事来临,殿下可否尽力庇佑鸣月塔中的无辜百姓?”
虽然谢兰胥不明白荔知为何要庇护毫无关系的人,但对他来说,人民是宝贵的国税来源,是资产,是人力,如无必要,他也不会将普通平民的性命挥洒在战争之中。
“自然。”他说,“若我算得不错,此战不会伤及无辜百姓。”
“既然如此——”
荔知终于笑了。
她看着谢兰胥深沉的双眼,透过那双眼,她看见的是崔朝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皇室财宝,留待皇族后人足以东山再起的巨大财富。
荔知也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不断传来的温热,一字一顿道:
“为你……”
“无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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