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扫了一遍,落在颀长挺拔的谢兰胥身上。

    他微微一笑,慈祥道:“走近些,让朕仔细看看你。”

    谢兰胥态度恭谨地走近步。

    “再近些,到我面前来。”

    谢兰胥迟疑片刻,走到皇帝的身前。

    皇帝在长榻上抬起头,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像……太像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说废太子,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你和你父亲,长得十分相像。”皇帝微笑道,“行事风格却并不一样。老大正直,但却不知变通。若是让他来应对这次战争……罢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人老了……老了呀。”

    “你是个好孩子,是你机灵应变,让鸣月塔一带的百姓免于战火之苦,你做得好呀!”皇帝笑着,拍了拍谢兰胥的肩。

    “你们都很好,”皇帝望向众人,“这次,我会重重地奖赏你们。”

    皇帝神色转为严肃,屹然是要发布口谕了。

    “琅琊郡王谢兰胥,料敌如神,平叛有功。赐金一百锭,银四百锭,金珠十斛,郡王府一座,金银器具两车,绢百匹。册命之礼于两日后在鸾停阁进行。”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对谢兰胥的赏赐就此结束时,皇帝笑着说:

    “又加,大理寺少卿一职,协同大理寺卿,全力破获京都疑案。”

    谢敬檀和谢凤韶闻言一惊,谢敬檀的反应最为强烈。

    “父皇——”

    他话没说完,皇帝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万俟兄弟,大义灭亲,骁勇善战,特入千牛卫,守卫京师。万俟之女,赏金十锭,银一百锭,金珠斛,宅院一间,绢百匹。”

    “罪臣之后,荔氏两兄妹,锄强扶弱,不畏强御,封兄为龙虎军中尉,妹赏金十锭,银一百锭。”

    “罪臣之女,荔知——”

    皇帝的目光落在垂头不语的荔知身上。

    “遇事不惊,处事不乱。舍生忘死,深入敌营,为琅琊郡王斩获敌首立下汗马功劳,赐金十锭,银一百锭,金珠十斛,宅院一间……特封为女官司正,日后上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慎从对荔知的奖赏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因功受封为女官,这在百年内是前所未有之事。

    “皇上……荔家还有一风瘫的老妇人。”皇帝身边的御前大太监低声提醒道。

    这位大太监,如不说话,更像是一尊惨白的石雕。

    从一进殿门,荔知就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大太监个子极高,却又瘦骨嶙峋,再加上那副生人勿进的冷白面庞,像副草草打就的薄棺。

    荔象升入了龙虎军,荔慈恩年不及十,要是将荔知征召入宫,荔家就无人管事了。

    皇帝并不为难,笑道:

    “朕还险些忘了,荔家的老夫人已经派人送去了朕赏你的那间宅子。朕依然封你为司正,但是体谅你要抚恤孤老,准你宫中行走,夜宿宫外,只需按时来宫中点卯即可。”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荔知在各异目光下,平静地行礼谢恩。同样是在此战立下功劳的女子,万俟丹蓼和荔慈恩获得都只是金银绢丝,唯有荔知和男子一样,获得了官职。

    皇帝的用意,不得不让人揣摩。

    唯有荔知知道其中原因。但她缄口不言,平静的面容下,手指早已陷入掌心。

    论功行赏后,皇帝又问了几句鸣月塔的风土人情,便让他们告退。

    荔知等人走出宫殿后,谢兰胥被敬王谢敬檀拦下,看那样子,似要拉拢邀约。

    一名刚刚在皇帝身边见过的侍人走到荔知面前,恭敬道:

    “姑娘的宅子在城东葫芦胡同,第二间便是。陛下给的赏赐已经尽数运到,老夫人也已经在宅中等候姑娘了。”

    “多谢公公。”

    “那便是接引你去葫芦胡同的人。”侍人看了一眼趋步走来的两名低等侍人,复又对荔知说,“明日再见,奴婢就要称姑娘一声司正了。同在宫中任职,往后多加担待。”

    “自然的事,还需公公提点。”荔知说。

    荔知来不及和其他人告别,就被侍人塞进了出宫的马车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坐在一旁,剩下那个位置坐了个年纪不大的小侍人。

    路上,荔象升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都明白,这里到处都是耳朵,并非谈话的最佳地点。

    马车在葫芦胡同停下后,荔知等人接连下车。

    “这是姑娘的腰牌,明日起,凭此牌出入皇宫。”

    送他们来的侍人将一物交给荔知,随后驾车返回宫中。

    荔知在阳光下看着鎏金的腰牌,司正荔知四个字,在红日下闪耀金光。

    女官服务于皇后,然现今宫中并无皇后,女官系统可以说是直接隶属于皇帝。

    谢慎从的旨意,难免让她在短时间内处于风口浪尖。有心之人会反反复复揣摩皇帝的每一个字,钻研他前前后后的每一刻心态。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他们猜测的东西会更多。

    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貌年轻的女人。

    人们的揣测,往往只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无论何种中伤诽谤,都不能伤她丝毫。

    神魔也不可挡。

    ……

    笼罩在京都上方的余晖也沉下后,城东的各大宅门都纷纷点起灯笼。

    长灯相连中,摆摊的小商小贩都陆续归家。

    城西虽然沉浸在夜色之中,偶有几处油灯闪烁,但在靠近护城河的那一头,回雪楼巍然耸立,灯火通明。

    回雪楼占地广阔,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主勺的大厨据说是宫中退出来的,技艺炉火纯青,让人一口难忘。虽说挂着招牌,但总不见开门的时候。相传,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一睹真容。

    今日,回雪楼中有贵宾驾到。

    “……这谢兰胥着实命大。”

    谢敬檀冷笑一声,放下刚满上又空掉的酒盏。一名亲信连忙又将其满上。

    通铺厢房的象牙席,雕金嵌玉的酒具,嵌满螺钿的食桌,烛火中辉光四散。

    满室心腹亲信,皆是谢敬檀的爪牙。此刻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连金刚石都毒不死他,难道此人是不死之身不成?”

    不敢说话,却不代表能够逃脱一劫。

    “范大人,我记得是你说的,趁谢兰胥被山匪劫走的时候,以营救之名便能轻而易举除掉他。这话,我没记错吧?”

    被点到名的范大人满脸冷汗,俯身在象牙席上:

    “回敬王,卑职是如此说过……”

    空了的酒盏又一次重重放回食桌。

    “那为何谢兰胥还在本王面前活蹦乱跳?!”

    “敬王恕罪……”

    “交给你的事情,一事无成!不光谢兰胥还活着,让你调查背后买通山匪的势力,你也没调查出来,本王要你何用?!”

    眼见谢敬檀大怒,众人都畏惧地瑟缩不语。那范姓的官员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事已至此,殿下还是想想往后怎么办吧。”众人都恐惧不言,唯有一人敢于发言。他一开口,谢敬檀脸上的怒色明显有所消散,像是找到了一个主心骨。

    “依钱大人之见,本王今后该如何是好?”

    “谢兰胥凭借鸣月塔一战,气势已成,想要除掉他,已非易事。好在我们的眼线已经顺利潜入谢兰胥身边,可以时时传回对面的情报。依卑职之见,殿下大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是,顺其自然。”二品左督御史钱仪望说,“如今木已成舟,谢兰胥回到京都,被无数人所瞩目。此时动手,暴露的可能太大。如今的他不过是小小郡王,兼大理寺小官,远没有威胁到殿下的实力。如果强行下手,只会得不偿失。”

    “那要怎么办?”谢敬檀紧皱眉头。

    “储君之争,殿下的对手只有凤王。”钱仪望缓缓说道,“殿下不妨在凤王之前,将谢兰胥拉拢到我们这一方来。”

    “可谢兰胥……”谢敬檀心有所动,却还是说,“一个废太子之子,身份敏感,无人待见。他能帮我什么?”

    “殿下莫要忘了,谢兰胥有的,是陛下的愧疚。”

    谢敬檀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你提醒了我,在九弟对他出手之前,本王得先把他笼络到自己的阵营来。”

    ……

    紫微宫中,御书房。

    皇帝近年来新增了一个兴趣,那就是做木工和描丹青。

    今晚他刚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水车模型,放到池水中,也如真的水车那般运转。谢慎从大为得意,兴致颇高。

    他还在欣赏自己今日的杰作,敬事房的侍人就端着小托盘来了。

    谢慎从却半晌没有动弹。

    “皇上?”高善躬身询问。

    “高善啊,”谢慎从缓缓道,“她会恨朕这两年对她不管不顾吗?”

    高善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皇上乃九五之尊,花草承接过天恩雨露,只有感恩的份,哪能奢望其他呢?”

    “朕这心里,纠结得很。”谢慎从说,“看见她,朕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那一天,改变了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朕的一生啊。”

    皇帝陷入往事的惆怅,高善知趣地沉默,像个木头人那般左耳进右耳出。

    “朕以为朕忘了,可是真正看见她,朕就又想起那一天……想起她在跳莲上舞。原来朕一直都没有忘。”

    往事种种涌上心头,谢慎从忽然站了起来。他心血来潮道:“高善,你说——朕出宫看看她可好?”

    “宫门已落,现在出宫,难免惊动贵妃娘娘。”高善说,“皇上若想补偿荔姑娘,不妨在她十八岁生辰的时候,选几样稀罕玩意送去,荔姑娘的生辰,便能在京都说道一年了。”

    “十八?”谢慎从一愣。

    “回皇上的话,翻过年,荔姑娘就十八了。”

    谢慎从忽然想起今日荔知的模样,聘聘婷婷,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他心里澎湃的浪头忽然就冷静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吧。务必要把此事办好,让她的生辰风风光光。”

    “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好。”高善行了一礼,“皇上,今晚要去哪位娘娘那?”

    侍人高举托盘许久,双手微微颤抖。闻言又用力端住了托盘。

    谢慎从的目光扫过托盘上六张花鸟兽形制的银牌。

    每一张银牌上刻着一个嫔妃的名字,每天只有六张。部分嫔妃的名字在这托盘上,一生也未有几次。有一些人的名字却时时霸占着托盘上的一个位置。

    怡贵妃便是常年霸占托盘的那一个名字。

    如此跋扈,也不过是因为他的纵容和偏爱罢了。

    谢慎从哑然失笑,最终还是拿起了怡贵妃的小虎头牌。

    “移驾怡贵妃处。”高善说。

    京都的黑夜,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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