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之音回荡在回雪楼雕梁画栋的楼榭之间。

    谢敬檀眉心纠结,神色烦躁,敬王派的臣僚正在激烈地争论如何还击背后插刀的琅琊郡王。

    “弹劾?你要怎么弹劾?谢兰胥回京还不到一月,你能弹劾他什么?鸣月塔养马不利吗?”一个反对以弹劾进行还击的臣僚激动道,“依我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激起皇上对他的厌恶——”

    “你说的容易!”另一人说,“皇上明显就是让他回来帮凤王的,皇上不讲究喜不喜欢,只讲究有没有用!”

    “总比你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弹劾谢兰胥来得有用吧?!”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谢敬檀重重地将酒盏放回食桌。

    水榭里片刻寂静。

    “钱大人怎么看?”谢敬檀阴沉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钱仪望身上。

    钱仪望在十年前投靠于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是他将此人一手提拔至二品左督御史的位置。这些年,钱仪望为他处理了好些麻烦,俨然成了敬王派中的中流砥柱。

    就连谢敬檀自己,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都会习惯性询问钱仪望的意见。

    “卑职以为,现在任何弹劾到了皇上的眼里,都会成为夹私反击,即便我们现在真的拿到了谢兰胥的把柄,皇上也不会信。”

    “那要如何才好?”谢敬檀说,“一夜之间,我失去两员大将!这口气,我吞不下去!”

    “殿下不妨想想,谢兰胥本身的弱点。”

    谢敬檀被勾起了好奇心,前倾身体,凝目问,“你继续说。”

    “谢兰胥的出身,是他一辈子甩不掉的弱点。”钱仪望缓缓道,“皇上当初将前朝公主赐给太子为正妻,就是想要离间太子和他的支持者。”

    谋朝篡位的时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好不容易把前朝皇帝拉下马。如今这亡国皇帝的女儿又要嫁给当今太子,崔朝的血脉会再一次成为后继的正统。

    曾经为推翻崔朝出过汗马之功的功臣,难保不会遭到清算。

    有了这一层考虑,谁还会全心全意支持娶了前朝公主为正室的太子?

    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太子。

    太子被废,从赐婚那一日起,便已经注定了。

    赐婚的圣旨降临东宫的时候,天真的百姓还在庆祝事情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明眼人已经听见了太子的挽歌。

    “殿下别忘了,当今皇上登基后,国库只是一个空壳。朝廷每年收得那么多税,去哪里了?”

    “你是说……”谢敬檀已经想到了什么。

    “殿下……”

    钱仪望从食桌前起身,走到谢敬檀身前,俯身附耳低语了几句。

    “仪望啊仪望,你真是我的智多星!”谢敬檀大喜过望,“依你看,此事交给谁做比较适合?”

    钱仪望再次低语。

    一个恶毒的计划渐渐成型。

    ……

    三日后,早朝。

    谢兰胥进宫的一路上都在感受瞩目。到了金銮殿,周围的大臣都在悄悄地打量他,窃窃私语。谢兰胥似乎什么都没察觉,站在他惯常站的地方,神色自若。“皇上驾到——”

    众大臣迅速分成文武两队,整整齐齐地站成几排。

    一身明黄的谢慎从大步走到龙椅前,撩袍坐下。高善一如既往站到了他的身后,如同一个深色的影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高喊。

    “众爱卿平身。”谢慎从淡淡道。

    看见皇帝这副面孔,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

    这位皇帝,笑的时候不一定是开心,但不笑的时候,一定是不开心。

    至于是什么让他不开心,众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数。

    “众位爱卿,这民间好像最近不太平静。朕听说,流言蜚语都跑进宫中来了,有谁能告诉朕,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慎从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人站出来回话。钱仪望身为二品左都御史,站在队伍前排,垂着眼一话不发。

    他不说话,敬王派也跟着明哲保身。

    最后,还是凤王派的人站出来说:“回皇上,最近有一本讲野史秘闻的小说火了起来。里面提到崔朝留下的巨大宝藏,街头小儿都在传唱一首藏宝诗。”

    “是什么藏宝诗?”

    “黄金亿万两,深山处埋藏,谁人识得破……皇……”大臣吞吞吐吐,在谢慎从的催促下说出最后半句诗文,“皇帝你来做……”

    充满戏谑和大不敬的藏宝诗让金銮殿上为之一静。

    “崔朝宝藏……朕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谢慎从笑了起来,“可这崔朝宝藏,不是无稽之谈吗?”

    满殿寂静,无人说话。

    “琅琊郡王,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吗?”

    谢兰胥平静如常,在众目睽睽下不慌不忙地揖了揖手。

    “依微臣之见,前朝宝藏不一定存在,但一定有幕后黑手在煽动民情。”

    敬王派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

    “皇上明明在说宝藏的事情,你怎么就拉扯到民情去了?”

    “琅琊郡王说这话,不会是想和自己撇清关系吧?”

    “毕竟琅琊郡王的母亲是前朝最后的公主,指不定心里知道些什么呢!”

    金銮殿上,一时议论四起。

    “对于前朝宝藏,你可曾听说过什么?”谢慎从看着谢兰胥的眼睛道。

    “回皇上,微臣也是最近听说了这本野史秘闻,才知道前朝宝藏能和自己扯上关系。”谢兰胥说,“如果前朝宝藏真的存在,那么造谣生事,推动民情的这个幕后黑手,说不定知道什么。”

    谢慎从摸着下巴,陷入思索。

    片刻后,他开口道:“既如此,朕就将此事交予你。限你一个月内,要么拿出此事背后的幕后黑手,要么就找出传言中的宝藏所在。如果一事无成,朕将视你有意迁延枉顾。”

    谢兰胥揖拜:“微臣领命。”

    下朝后,谢兰胥在各异的目光中走出金銮殿。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了个方向,直接去了前朝更深处的女官官署群。

    谢兰胥走进宫正司的时候,正在办公的女官都愣住了。

    马宫正正好带着另一名司正外出办事,官署里职位最高的就是荔知。

    人多眼杂,荔知公事公办地对谢兰胥行了一礼。

    “郡王殿下忽然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我找马宫正。”谢兰胥说。

    “马宫正外出不在,殿下可是有急事?”

    “不急,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罢。”

    宫正和司正都有独立的办公书房,荔知将他请到自己的书房,又让宫正司里打杂的宫女泡了一壶茶来。

    茶送到后,两人确认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人打扰后,这才开始真正的谈话。

    “皇上命我彻查京都关于前朝宝藏的流言,一个月内要么拿出宝藏,要么拿出造谣生事的人。”谢兰胥说。

    荔知对他的来意早有预料。

    不光是民间,这几日就连后宫之中都在流传谢兰胥和前朝宝藏的传言。

    说什么的都有。

    “实不相瞒,马宫正带着司正外出办的事,正好和阿鲤有关。”荔知说,“今日一早,有两名宫女因为议论皇家密辛而被举报。”

    “马宫正调查后发现,不仅是这两名宫女,宫中许多人都在讨论一个不知源头的流言。”

    “什么流言?”谢兰胥问。

    “有人说,废太子谋逆,是因为从前朝公主身上获得了崔朝皇帝逃亡路上藏起来的宝藏。”荔知看着谢兰胥的脸色说,“流言的源头,马宫正还在调查。”

    她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虽说废太子的高尚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但保险起见,荔知还是诈了诈他。通过谢兰胥的表情,荔知知道了,流言只是流言。

    “如果我父亲肯对宝藏有兴趣,那就不会死了。”谢兰胥用讽刺的语气说,“他到死都坚持着自己的大义,所以才会家破人亡,血溅三尺。”

    荔知覆住谢兰胥放在茶几上的手,轻声说:“阿鲤打算怎么做?是找出前朝宝藏,还是捉到幕后黑手?”

    “自然是容易的那一个。”谢兰胥说,“即便是我想找出前朝宝藏,一点线索也没有,如何入手?”

    “阿鲤想找到前朝宝藏吗?”荔知看着他的眼睛。

    谢兰胥和她四目相对,眼神平静而坚定。

    “想又如何?父母从未对我提起过前朝宝藏,父亲更是对此不屑一顾。即便我想找到,也没有线索。”

    “太子妃从未嘱咐或者暗示过什么吗?”

    他低下目光,看向茶盏上升起的热气,仿佛在回忆另一个场景。

    “在我记忆中,未曾有过。”他说,“或许,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她知道,可能是不愿将我卷入纷争,所以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荔知还想追问,谢兰胥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神让她警醒过来。

    “服侍过我母亲的春兰姑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荔知心中警钟大响,表面上,她仍一如平常地笑了笑。

    “她说的无非是太子妃的桂花糕一类,毕竟,她没有近身服侍过你的母亲。”

    她的理由应当是取信了谢兰胥,他眼中的锐利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我来说,母亲没有秘密,只有病痛。”他说。

    他仍坐在宫正司,心灵却已飞回遥远的东宫湖心楼。

    母亲看似柔弱,实际是个倔强要强的女人。这一点,在她发病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每到阴雨天气,她的跛脚就疼痛难耐。即便疼得以头抢地,她也不愿示弱让人按摩服侍。在她发病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她的亡国仇人。”

    “太子妃的脚是怎么跛的?”

    “南逃时躲避追杀,从高处摔下马。自那以后就跛了。”谢兰胥说。

    荔知正要说话,马宫正听说琅琊郡王来了,快步赶回宫正司。

    谢兰胥要询问关于宫中流言的事情,这是马宫正的调查结果,荔知自觉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上发神,想着谢兰胥刚刚透露的信息。两个正在交谈的宫女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荔知听见她们的说话声。

    如一记重锤,将她从对宝藏的遥想中打回现实。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她脱口而出。

    “啊,荔司正——”两个宫女连忙向她行礼,“我们在说,宫中来了个新人,听人说是一路哭着来的呢。”

    “新人叫什么名字?”荔知喉咙发涩。

    “姓鹿,好像是叫鹿窈。”宫女笑道。

    两个宫女渐渐走远了。

    荔知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浑身冰冷,心里堵得厉害。

    鹿窈——

    她刺穿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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