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四月,东风盈袖,春意绽放在大周朝帝京盛安城的齐整坊市之间,两只喜鹊在骀荡春风中颉颃于飞,最后停栖在望瀛洲精巧的木檐之上,叽喳啁啾。
但鹊儿的啼鸣远不及酒楼中的喧闹。
酒楼望瀛洲坐落在盛安城的东北区域,因可登楼远眺宫城之中的游湖“小瀛洲”而得名。它是京城之中最为身负盛名的酒楼,亦在五湖四海的食客中广获推崇,但它今日的热闹却不是因为珍馐佳肴,而是因为一桩艳闻,轰动京城的皇家艳闻。
“你说好好一场春猎,没想到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客桌之上,一位男食客品了一口香茗,与朋友闲聊。
一位富态的男子听得朋友谈起此事,脸上浮现笑意,要说到这种奇闻艳事,那他简直算得上了如指掌。
“那能怪谁?还不是文肃长公主咎由自取,她既然敢贪污军饷,那还不怕报应啊。”
说完嘿嘿直笑:“要她给未婚夫戴绿帽子,呵呵,这可比打入大牢精彩。”
文肃长公主元衡?在一旁大快朵颐的白逐浪将埋在碗里的头抬了起来,她看向那圆桌上围着的四个男人,他们在说长公主?
白逐浪是知道她的,这位大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开府议政的公主,世人传颂她高贵的天潢气质和过人的心智谋略,不过白逐浪一个无心朝廷之事的游侠能记得住长公主的名号却是因为别的事。
三年前她在晋州游历,听闻长公主向仁帝元奭进谏,请求彻查晋州粮官售公粮谋私利之事,又建议设立巡查官定期检查关系民生命脉的粮仓管理。而后皇帝派人前往晋州处理此事,抓出了一批“硕鼠”,晋州百姓欢呼雀跃,皆称赞陛下英明远略与公主年少有为、心系万民。
“你们是说,当年那个为晋州百姓请命的公主贪污了军饷?”白逐浪向他们问道,随后端起碗拿着筷子,站在桌边,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那个富态男人看到自己马上要拥有了一个忠实而谦虚的听众,立刻来了兴致,是时候显示一下自己通晓天下的本领了。他放下双筷,整了整衣襟。
“是,证据确凿。军饷自晋州运至朔州途中离奇消失了三分之一,而晋州粮案后新上任的刺史薛景恰巧就是她未婚夫崔纯的姻亲。而在事情败露之后,官军将薛景押送至京城候审,可是他却在囚车里被人杀害。若不是长公主的遮天手,谁有这个本事再军官面前杀人灭口?人证没了,只剩下当初负责转运粮草的功曹的证词。再说,最后长公主已经补足了所欠的粮饷,小姑娘,你说她是不是做贼心虚啊?”
富态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白逐浪。
他眼中的白逐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军国大事?看到她精气神十足,但衣着简朴,打扮干净利落,身后背着个长条形的破布包,定然是个好不容易上京城开开眼的小村姑。
那他“乐善好施”给这个小姑娘讲一讲,倒也是一桩美谈了。又看到周遭的食客都对此事兴趣盎然,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谓是万众瞩目。
“可从未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会审,怎么能算证据确凿?”酒楼中传来一声诘问。
白逐浪听完,便知此事有蹊跷,她正要向声音来源处张望,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来是厢房的门速速关上了。想来是发声的女子不愿意被探寻。
富态食客并没有被问话难住,反而处之泰然:“那是因为公主千金之躯,怎能纡尊降贵亲入公堂呢?那时陛下已经面见长公主妥善处置了,敢问谁还有不服呢?”
他见众人仍翘首以盼,便继续说:“长公主可是今上唯一的亲姊,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先皇去后,陛下依旧将这位长公主放在心尖儿上,可惜长公主想要什么不好,要军饷。但纵然是犯下了弥天大罪,陛下也不愿皇姊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呐!”这句话便是回应了长公主未受刑部与大理寺会审定罪一事。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有人问:“那春猎上的奇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长公主补足了军饷又禁了足,此事当告一段落了。
富态食客继续说:“那还不是因为陛下时刻惦记着这位亲姊,如今长公主已经二十有一,她因先帝驾崩而守孝三年未与未婚夫崔纯完婚,如今崔家又参与暗中转运军饷获罪被贬出京城。长公主便一个人在偌大的公主府中独守孤灯。”
听他只说了半句,食客们皆疑惑不解。不过众人是知道,当初先皇早已定下了女儿元衡与太子元恪的婚事,驾崩之时放心不下孩子,便嘱咐二人不必严尊古礼守孝,按照钦天监定下的日子完婚即可,便当作是对自己最好的告慰。
但当时十九岁的公主元衡为表孝心坚持三年孝期满再完成婚礼,故而迟迟未嫁。
念及此事,食客中有些人明白了。长公主守孝不嫁,而皇帝遵照先皇遗愿完婚,这不是明摆着长公主给皇帝不快吗?暗指皇帝不孝。想来便是那时候,二人之中已有嫌隙。
“所以皇帝不忍见亲姊孤独寂寞,就在春猎的时候,从随行护猎的万骑之中指了一位骑奴去伺候长公主。”富态食客说着便笑了,长公主明明有婚约但陛下却送了一个男人上门,这可是要给自己未来的姊夫蒙羞啊!
这万骑,便是帝王行猎的随从护卫。
“陛下还对骑奴说,当年卫青也只是一介骑奴,尚了平阳长公主,官至大司马大将军。虽然本朝不再设此职位,但设有从一品武官骠骑大将军,你要官至骠骑大将军,才不算辱没长公主啊!”
他区区一个骑奴怎么能和名垂青史的豪杰相比?他也配?!再说大周开国五六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获此殊荣。但众人都听懂了,此番话,固然是皇帝对此人的调侃,但更是对长公主的戏弄与侮辱。
“据说这位骑奴,身材高大,相貌不凡。何止是不凡,我听旁人说此人极其英俊!堪称举世无双啊!”
“可是长得好看又如何?这些军营里出身的鲁莽匹夫,又怎么会怜香惜玉呢?”
一些男人听到这里,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时之间,酒楼内充满了男人们的低声窃笑。而在座的女子听到大多掩面,不忍多闻。
艳闻之所以是艳闻,便是光听三言两语便能想象出无比的香艳画面。
有什么事比得上听到生来就处于云端的天家公主跌落进肮脏不堪的泥淖中受人践踏更令人畅快呢?出身再低微的男子此刻都能投入对长公主艳闻的讨论之中,在这一刻,他们出身与地位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这位骑奴,可不只是出身军营这么简单。他,可是军饷案之中的罪臣。但是朔州军饷不足,军中有异动,此人因此被剥夺去军职,贬作万骑之中的骑奴,替贵人牵马。”
此人与长公主可算得上是有大仇,那他就极有可能借着皇帝的谕旨“公报私仇”了。富态食客念及这些细节,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不便言明的床笫之事,脸上再也维持不了正人君子的模样,浮现起来猥琐的笑。他目光飘向他身边的朋友,目光接触之时,男人之间的默契使得他们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大笑。
长公主的不幸,是他们眼里的谈资、趣事、艳闻。
白逐浪听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心底的怒意一下子升腾起来。年少的她不懂男人之间讳莫如深的默契源自何处,但她此刻心里像长起了一团一团的毛,堵住她的原本顺畅的呼吸,令她觉得无比恶心。
她向不远处的圆桌走去,步法稳健快速,拿着碗的手反手一扣,将碗中热汤向仍在笑谈的富态男人胸口泼去。随后五指成拳,出手如电,如同蜻蜓点水一般飞速给了四个男人脸上好几拳,但力道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身法之快,令周遭之人都恍如梦中!
随后哀嚎之声自此处传出,不绝于缕,环绕着望瀛洲的阁楼,让这喧闹的阁楼突然静了下来。
“你,怎么打人?!”其中一个高瘦的男人反应过来,说着就撸起袖子要给白逐浪一个教训。
白逐浪出手擒住对方,三两下就将他制服,随后把他的额头按进了桌上的菜肴之中,只听得他“哎哟”一声哭嚎。
随后,她一掌拍起方才放在桌上的双筷,右手一握一指,似有剑势,暗蕴锋芒。筷子尖停驻在富态男食客眼球前方一尺处,剑意逼来,下一刻似乎就会血流如注。
已经鼻青脸肿的富态食客看她的架势便吓呆了,颤抖的肥胖身躯微微退后。她不是村姑,背后大概是刀剑一类的武器,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娘!
他心里一慌,便扯着脖子向赶来的店家大喊:“报官啊!打人啊!”
“叫什么叫。”白逐浪筷子一点指向他的鼻子,再盯着他那一张满面油光、慢慢露出怯色的大红脸。
“你们叫来官兵,让他们听一听你们是如何侮辱当朝长公主的吗?”白逐浪依旧按住高瘦食客的脑袋,弯下腰靠近富态食客,笑咪咪问,“你真的敢报官吗?”
富态食客心中慌乱,当时害怕这恶婆娘下重手才大声求援,没想到这一层,便哆哆嗦嗦噤了声。
店家此时赶过来打圆场。
“我可没打坏你的东西。”白逐浪见店家那副样子,就知道他们最在乎这些锅碗瓢盆,不管事情黑白,只关心钱财。说着一昂头,眼神向店家示意,那垫在高瘦食客脑袋下的盛菜的青瓷盘子毫发无损。
店家也算见多识广,出手力道控制得分毫不差,可见这个小姑娘颇有几分功夫,他自然是不愿意再与她硬碰硬。
“今日姑娘光临本店,略有不快,本店愿为姑娘免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店家拱了拱手,用商量的语气问。
“我看今日大家在酒楼里听这人胡说八道,都吃得不痛快,不如让着几位请大伙儿吃饭吧。”言下之意,是要让四人给整栋楼的人买单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白逐浪知道这是天子脚下,真要出了人命也麻烦。但这几人实在是令人厌恶,好歹让他们破破财。
那被按住的高瘦食客额头疼痛难忍,加之这盘是一道红油四溢的辣菜,辣椒油泡在伤处简直叫人生不如死。听到这女子的提议,便立刻答应了:“今日我等宴请诸位,还请女侠饶了我。”
“哼,这还差不多。”白逐浪说着放开了他。店家见这情状,松了一口气。
白逐浪不想再听这群人此起彼伏呜呼哀哉,便回身捞起包袱就走。可是到下楼处,一位坐在旁边的男食客走了出来,拦住了她,看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读书人。
“小生痴长姑娘几岁,见姑娘侠肝义胆,令人钦佩。但仍要奉劝姑娘莫要任性出手,天家之事,我等小民,又岂能左右呢?”他语调温和,彬彬有礼,想来是出于“好心”,可是这话一点都不中听。
白逐浪上下打量他,“噗嗤”一笑:“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想做我爹啊!你也不怕晦气,我爹早死啦!”说罢,哄堂大笑。
“天家之事我当然管不了,但是有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倒是能管上一管!”
“你们剩下的吃了白食也不是白吃的,长个记性,嚼舌根迟早遭雷劈,天雷不劈就姑奶奶劈!”
白逐浪扬长而去,徒留面红耳赤的读书人在原地,而剩下看热闹的也若有所思,畏惧她出手凌厉,不再大笑。
正向楼外走的萧容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生出一股畅快。她便是之前出言反问富态食客的女子,可是母亲王夫人王璨立即让人关上了厢房的门,并且压低声音教训她。
她此番出言自然是为了表姊元衡。
萧氏是文肃长公主生母温显皇后萧嬍的母家,更是“四姓”之首。大周流传着四姓萧王谢崔与皇家元氏共主天下的说法,可见四姓世家地位之高。
而她的祖父丞相萧广,也是逝去的温显皇后萧嬍之父,因为军饷案受牵连,以“有失察查”为由贬官,如今赋闲在家。父亲萧胜也在官场中失意。
母亲说如今萧家失势,她们自然要小心谨慎,本来也不应当出来,但萧容珝十分喜爱望瀛洲的糕点,王璨想着上趟酒楼也无妨,所以答应了女儿。
可是萧容珝却妄议朝政,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家里人要受牵连,连她婚约也保不住。她早与信王世子元昱订婚,只待日子选好了便可出嫁,那时她就是世子妃、将来的王妃。这样的大事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故而母亲低声呵斥她。
她其实还想反驳那些胡说八道的传言,可惜母亲不让。
民间流传,长公主元衡因守孝之事与皇弟元恪生嫌隙,故而军饷案之后再陷长公主于死地。
但有所不知的是怀德十九年皇后萧嬍去世,当时公主决意替母亲守孝三年。钦天监算了良辰吉日后,皇帝元奭将女儿的婚期定在了四年之后。而怀德二十一年元奭驾崩,当年皇帝在病榻之上给太子元恪定下婚期,故而之后元恪按照先帝遗愿完婚。元衡就算是按先帝遗愿完婚,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外面传来那些男子的龌龊之言,母亲愤怒,只叹不应放纵女儿。谁知道一出来遇到这样的肮脏事,便带着女儿离开。还嘱咐女儿,女儿家要守贞洁,不能听的话不要听,不能做的事不要做。
她心中听得厌烦,甚至产生了一丝叛逆和反抗,母亲早已经和她说了无数遍。恰是此时看到侠女出手教训了几个食客,她心中大感畅快,烦闷也都烟消云散。
她潦草地看了个热闹便与王璨登车还家,而她忧愁又起,从陛下春猎到现在已经十余天了,不知道元衡表姊如今怎样了。
你可知在天下人看笑话的时候也有位侠女为你鸣不平?
宫城之外,面积占据半个坊之大的文肃长公主宅依旧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尽管风云变幻,却不改其奢华豪阔。自军饷案之后,奉旨才开府三年的元衡被剥夺了议政资格,原先的公主府降格为公主宅,曾经守卫长公主安危的两百府兵也被遣散,如今只有五步一岗的禁军奉旨软禁长公主。
与城中热议春猎事件的喧闹相比,当年门庭若市的公主宅却如同死寂一般沉默,反而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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