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肃长公主元衡好奇花异草,是人所共知之事,她宅园中的花园广纳天下花木,名为“寸山河”,便是方寸之间纵览山河秀丽之意,有包举宇内之气势。
寸山河之中有一名莳花女名叫花寻秋,面容平凡,是最不起眼的一类人,但她身材高而壮,可见在花田之中游刃有余。如今她陪同长公主游览近日盛放的牡丹,长公主坐于亭中,斜靠在栏上,她给长公主一一讲解牡丹的各类品色。
至少远远看过去是这样的。
缕缕微风送来千株竟放牡丹的馥郁香气,甜腻醉人,但元衡此次来并不是为了欣赏这等上好春光。
“你当初是因何投我门下?”元衡问,看向不远处一株开得正好的白色牡丹,雅名为“雪中探梅”。正巧一只蜜蜂振翅飞向浅红色的花蕊,称得它生意盎然。
花寻秋自三年之前受重伤投身于元衡门下,就一直藏匿在花房之中修养,甚少出门。对外称为殿下培育新花种,实则暗中替她建立情报网,各类事项由昙影传递。殿下非大事从不召见,防止招致旁人探测的目光,这既是对事项的保密,也是对花寻秋的保护。
花寻秋已经年近四十,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她当然明白,长公主这么问,绝不只是要得到一个答案这么简单。根据近来的局势巨变,她一直在等待的一个变化已经呼之欲出。
“江湖之中的日沉阁靠的是做杀人生意积累的财富与名望。他们培养的像臣这样的女杀手,不仅要学习武艺,与目标刀剑相搏,还要利用身体和美色去完成目标。日沉阁就是一个黑暗无边的地方,它的兴盛是由一群又一群女人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花寻秋语气淡漠平静,仿佛与自身毫无关系,但这却有着看透世事之后的悲凉与无奈。
“那年昙影十岁,臣不愿她重蹈覆辙,成为别人的工具和玩物,臣就与阁中姊妹密谋推翻阁主统治。五年后,臣成功了,但也失败了。瓦解了日沉阁,杀了阁主和各个首领,但臣永远地失去了并肩作战的姊妹们。”
“臣投奔殿下,是因为殿下是个女子。至少,殿下不会侵犯我们。”
花寻秋说完反倒笑了,用最淡然的自嘲释放了对于痛苦和恐惧的担忧,而后又补充道:“殿下恕罪,但这确实是臣当初最真实的想法。”
花寻秋说完跪下请罪。
元衡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意外。处于弱势的女子,哪怕依附于组织,也难以成为真正的上位者。元衡和她们其实是一样的。
“起来吧,”她开口,“我知道你们身世坎坷,故不问姓名,这也是对你们的信任。”
“时至今日,你们确实忠心耿耿,办事干净利落。”
她停顿不语。既然决定向最高权力发起挑战,那么自己的谋臣就一定要忠心,更要对自己所求之事有认同,否则背叛时有可能发生。她今日来便是要试探花寻秋内心真正所求,如果不可用要尽早除之。
“但我并不知道你放弃过往姓名之后为何要起一个这样的名字?自言以得到新生,你所求的新生又是指什么?”
秋日花事尽了,鲜花寻觅秋光,岂不是自寻死路?元衡当时听闻便已好奇,但她决心已定,似有深刻内涵。不过既是用人之际,她又岂会拘泥于小节?
“世人常把女子比作花,以体现其美貌与娇弱之态,需要被欣赏,需要被保护。而臣不认为女子天生本弱,需处温室。如果温室是囚笼、是禁锢,总有不认命的花要走出去,去见识秋天,去接触冬雪。”
“臣知殿下并非池中之物,若能风云化龙,那臣这一朵花也能再生造化。”花寻秋不是常人,她既然能在江湖中风生水起,对天下之局也略懂一二,当时元衡刚刚开府,她即知道这位公主绝不是一般人。
元衡双眉一压,凝望住一副云淡风轻的花寻秋。
“你这是在教唆我谋逆吗?”她压低声音靠近花寻秋,呵斥的声音中饱含着愤怒,仿佛下一刻就要给她一个掌风凌厉的耳光。
上位者的威压并没有吓坏这位久经风霜的女子,花寻秋一笑化之,她知道这是元衡在试探自己。
因为长公主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暴露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即使自己已经获取她的信任。
“殿下不是造反,而是要拿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臣定然肝脑涂地以助殿下。”
花寻秋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元衡的质疑,她丝毫不怀疑殿下已经做了决定,毕竟短短几个月内殿下已经失势,如今皇帝更是步步紧逼。如果殿下不能做出应对,反而令她失望,会让她觉得她跟错了人。
元衡眯着眼看花寻秋,她磊落、坦荡、诚恳。
她没有看错人。
“那些本不是我的,是我母亲求来的,如今已经失去,那自然要靠我夺回来。除了盯紧晋州之外,我还要你追查京城中高官的把柄。”
“是,臣定不辱使命。”
但把柄对于元衡来说并不是制胜关键。
掌握他们的把柄,或许关键时刻可做牵制一用,但指望着他们小辫子捏住就效忠于自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当他们知道各自都是因为把柄被同一个人控制,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摆布,只会联合起来将那个人置于死地,杀人灭口。
而她身为公主没有继承权,臣僚无法获得效忠的回报,将来没有从龙之功。替皇子夺嫡尚且小心谨慎,他们怎么会真心实意支持公主?去做一遭亏本生意呢?
她因此无法拥有忠于自己的班底,没有人给她出谋献策。或许母后萧家和她自己未来的夫家可算一二助力,但军饷案之后,崔家被外放,萧家被贬。而春猎事件元恪更是设计要她和崔家决裂。
一个开府的公主就值得如此忌惮吗?开府之时她虽然上朝听政,但无实权而只有议政之权。权臣不忌惮她,更不认同她,只是出于对皇室的尊重而对她恭敬。
她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只能吸引到那些同样无权无势的人,比如无法进入太学获得太学生资格就无法参与科举的读书人,他们希望通过公主引荐得到做官的机会。而攻击她的人却借此谴责她结党营私,真是笑话。
当真是因为她位高权重,还是因为她是个不应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女人呢?
她的路,还很难走啊。
——
见过花寻秋之后,元衡便召来昙影,因为三件事。
元衡自被软禁后就学习剑法,而她的老师正是昙影。
昙影的剑很快,她给自己取名为“昙影”正是因她的剑法。剑出如电,又如暗夜之中昙花悄然开放,光华短暂惊心动魄,令人措手不及。
元衡二十一岁才学剑术,尽管她有骑射的底子,身子骨不弱,但依旧算晚,并且不易。但形式所迫,她必须掌握基本的保命和攻击技巧。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消失军饷的下落。
练剑之后二人靠在公主宅内小型校场的围栏上休息。
昙影听闻元衡问起此事,便将最新的情报告之她:“姜湲早已抵达晋州,她在城中相中了一名叫做徐芸的寡妇。她无子,带着女儿经营着一家粮店。有人欺负她们孤女寡母,姜湲替她解围,便令她暗中留意来历蹊跷的大宗粮食。而姜湲依旧留在当地探查,接下来她还将走往涉及军饷运输的州县,探查事情。”
元衡一边擦拭未开刃的剑,一边听昙影回报。即使剑未开刃,对练之后也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嗯,做得好。还有骑奴一事。”她未抬眼,仔细观察着剑身,光亮的剑刃映照出她波澜不惊的面容。
“此人的信息我已经整理成册,不知殿下是想听一听还是看简报呢?”昙影恭敬地问,此人信息颇多,故而她整理之时便写成书面文字。虽然她已经了如指掌,但是总要问一问殿下的意思。
“那便装密匣中再放我房中吧,我沐浴之后再看。”练了一下午,确实疲惫,元衡吩咐好昙影,便回到归凤楼中。
春猎之时,元恪让宫人带着这名骑奴下去,说是要好好教习一番,不可怠慢了长公主。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终有一日要相见的。
——
沐浴汤池建在长公主的寝居归凤楼之下,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温水召之即来。
浴汤下方暗埋竹管,竹管连接热水锅炉,敲之即应,温水潺潺而出。极大地方便长公主沐浴,这样的巧思,也足见当初营造公主居所之时先皇对于公主的关照,堪称是事事上心。
冯佩将衣物与澡豆备齐,随着元衡进入浴室。
冯佩是先皇后萧嬍陪嫁入宫的侍女,现已经四十有二,生得清秀温和,任公主家令,即是府中的总管事,府中下人称她做冯管事或者冯姑姑。
她与萧嬍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主仆的界限,如同姊妹一般,所以元衡称她为“佩姨”。
“我已经让花寻秋去查了,假若人手不够,她会找你的。”元衡坐入汤池之中,暖意抚慰着疲惫的身躯。
冯佩掌管着府中人事和钱财,花寻秋培养出来的暗卫最终也要经过冯佩记名与发俸,这也是元衡设下的小小管理和牵制之举。
“是,殿下既已有决断,臣便鞠躬尽瘁,力保殿下无后顾之忧,”冯佩温柔地替元衡梳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先皇后力荐‘肃’为封号,如今看来,这个字配得上殿下。”
“文”寓意为博闻强识;“肃”意味着执心决断。
文肃,是先皇与先皇后对女儿的嘉许与期望。而弟弟元恪的名字之中带的“恪”字,则是恭敬而谨慎之意。
冯佩并非不懂,久处宫中,总能见到一些,听到一些。长公主与陛下之间有着复杂的情感,绝非表面亲和那么简单,否则又怎么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呢?
她心痛道:“只是殿下要受委屈了。”
元衡听完睁开双眼,脸上有一丝怒气浮现。
“这也算得上委屈么?我倒是以为他恨我入骨,以至于要趁着贪污军饷之事再给我扣上一个私通军队密谋造反的罪名。他不将我贬为庶人,不杀我,那我当真要叩谢天恩了。”
“呵!”元衡说完轻声讥笑。
“这样好的机会没有抓住,置我于死地,倒不是他宽容。是因为是怕萧家和崔家被牵连进来,到时他们难以自证清白,当真举兵造反了。元恪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他是不忌惮我,忌惮的是世家。”若是令世家效忠于她倒是难,不过拉下水可就简单了,到时候有理说不清,世家就已经绑在元衡的船上了,不得不同进退了。
元恪又怎么会将世家推向阿姊这边?故而这一次牵连的人不算广。
“你替我委屈,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即将到来的骑奴。但生死之前,这些只不过算只是小事。”
她的情绪已经平复。
自从得知春猎之事后,元衡身上的隐藏许久的道德枷锁开始起了作用。重压之下,如他人所想,她应该感到痛苦和耻辱,然后因此崩溃,失去自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从云端跌进泥淖,是仇者喜闻乐见的结局,亲者将因此感到痛惋。
轻而易举地就范,那就不是她了。
“佩姨,我一直在想,贞操究竟是什么?女人坚持又是因为什么?”她回头看向冯佩,带着自信的笑容,将把这个谎言戳穿。
“它是约定俗成的,在束之高阁的道德典故中寻不到姓名,但在人声鼎沸的人间,又穿行左右。”
“它在我们身上,但却是为丈夫或者将要祭祀的神准备的。”
“它是一件礼物,从女人的身体上长出来,再由女人洁净的双手奉献给富有意义的他人。从此‘他人’就决定了她的一切,守节就要贯穿一生。如果她做不到,就会给他带来耻辱。”
“它是在剥夺女人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
元衡说完,深深看了一眼冯佩。
冯佩惊愕,她并非听不懂,而是她不敢想,从来不敢想。可能绝大多数女人在这样的世道下,都无法想象。
因为特立独行是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她明白,这只不过是殿下将要做的许多件离经叛道的事情之一,或许还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你先下去忙吧。”元衡屏退了思绪万千的冯佩。
偌大的浴室就只有元衡一个人,浴室中有一面打磨得光亮的铜镜,足有一人高,方便她穿衣后自览。
她望着铜镜默然不语,突然起身,任由清澈的泉水从她身上流下来,哗啦啦响。
不着衣饰,如同每一个来到世间的生命那样赤诚。
但接受了人世规则的她不再能像婴孩那样无忧无虑,她全身皮肤以及她身体的秘密暴露在氤氲的雾气中,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
镜面笼罩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地映照着浴室中的一切。她在一片迷蒙之中静静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副年轻的身体,体格高挑,皮肤保养得宜,白里透红。因为骑射和习武而展露出日渐线条流畅的肌肉弧度,在白皙红润之中爆发出一种力量感。
镜子中呈现的还有她那些不可以直言、需要用暗语来称呼的身体部分。
从她有意识到那些是区于男人的特征开始,从她来第一次“葵水”开始,无论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女性亲友,彼此之间都有一种默契:大张旗鼓地谈论那些是丢人的。
可这些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更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她赤条条站在这里,盯着自己看,脸红耳热,担心自己做的这件错事被窥探、被训斥。
她无法坦然正视自己的成熟的身体,还有那些暗夜里汹涌而至的欲望,但这些本都应该是在正常不过的。
她要掌控自己的身体,就要去掉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耻感。
她决定和自己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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