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方才在园中踩了花泥,现下需更换鞋袜,她让你过去伺候。”
昙影抱着一瓶子鲜花,准备修剪之后制成赏玩清供,本来更换鞋袜之事是侍女之职务,但此次殿下特意点了这位新人。
为了保命,暂且打算做个听话木头的夏侯雍依言走进主屋之中,见其间陈设富贵非常。
屏风上金线刺绣的凤凰翩然翱翔于银丝织就的皑皑祥云之间,栩栩如生,放佛下一眼就要破壁而出,凤唳人间。
仅是一个不过展开臂宽的屏风就已经如此奢华精巧,更不要说随处可见的紫檀木雕花家具,其上乌光流动,其味沉香淡淡。
夏侯雍对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当然没有任何好感。
他入伍一开始是因为穷并且希望出人头地,在这期间他明白了一件事,没有身份和家世做支撑的人,流血牺牲能达到的成就顶峰只怕不如投身在一个好人家中轻而易举所获得的声名地位高。
比如正端坐在雕刻着祥云如意长榻上的文肃长公主。
方才退下的侍女已将需更换的鞋袜和盆、巾等用具准备齐全。
“这些日子你在宫中都学了些什么伺候人的技巧?难道连洗脚也不会么?”
元衡的手搭在榻上放置的一方小矮桌上,那里端放着清茶与一个小巧的白瓷梅瓶,瓶中插着一枝火红的榴花。她的食指在矮桌上轻轻敲打,似有探究和不耐烦。
元衡眼里的夏侯雍轻微变了脸色,眼睛有强忍克制的厌恶与愠怒。
她对面前人的反应并不意外,如果一个人没有情绪,那就是个无法控制的死人了。
“怎么?是傲骨铮铮,还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她眼中流露挑衅的笑意。
宁折不弯的人少见,而“大丈夫”常有。
夏侯雍听完无奈低下头走近,半跪,小心谨慎地将元衡的双脚捧起,脱下鞋袜。象牙白绣鞋之下,沾了些许花土,肮脏泥泞。
他小心翼翼将元衡的双足捧至温水之中。
这是一双肤色洁白的足,皮肤细腻光滑。从足型来看,匀称美观,没有经受过高强度的劳作和运动。
毕竟高枕无忧的皇家公主,又怎么会经历过谋生的艰难?
尽管心中暗讽,但他依旧拿着巾子细致地为长公主洗脚,力度放轻,但又不能失去了清洁作用。他专心致志,一双修长的手隔着薄薄的巾子轻轻擦洗元衡脚上敏感的皮肤。
元衡觉得有些痒,手法是够恭敬,可效果不怎么好,还慢吞吞的,不知道要磨到几时。
屋内只有水滴在窃窃私语,静得吓人。
霎时间,清水闹腾了起来,元衡左脚自水中抬起,水滴被带至空中又落下,稀里哗啦。
她足底踏在夏侯雍右肩上,腿一伸,力向后推。
夏侯雍一腿后挪,立住身体,而右手迅速从水中捞起,作出防备姿态,环上了元衡的小腿,眉眼一凛向她扫去。
他看见了面带嬉笑的元衡。
“你也不是动作慢悠悠的人呐,想来慢性子在朔州军中都死绝了吧。”
夏侯雍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嫌弃自己磨蹭,但很快从她笑兮兮的面容读出戏弄的意味。
要不是自己下盘稳当,反应敏捷,就摔个屁股着地出尽洋相,让她看笑话了。
春衫凉薄,她足上带的水渗入衣袍,凉意明晰。而他右手触碰到小腿皮肤,隔着缃色与铅白相映的纱裙温热之意传来。
他的手缓缓垂下,低下眼不再直视元衡,只道:“殿下说的是。”
但元衡没有放下腿。
她开口话锋一转:“你说我这宅邸如何?”
“琼楼玉宇,仙人之居。所用器物,皆非凡品。”
“那你可知,我食邑几何?”
元衡见夏侯雍不答,那她就告诉他:她不缺钱。
“自怀德十二年起,我的食邑是万户,大大超越了规制。自永宁二年起,削为二千户。”
“你说我为什么要贪军饷?而我要是真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为什么只贪军饷,而不是密联兵将造反呢?抬起头来,看着我。”
元衡弯下腰,待夏侯雍抬头之时,二人面庞近在咫尺。
他清晰感受到的来自于面前女子的威势与压迫,那是一种将其牢牢笼罩的严密气息,令他无法逃脱,几近窒息。
而她说完大逆不道的话语之后的平静无波和理所当然,更表明了她对贪污军饷的不屑。
他定定端视那一双坦然镇定的眼,那是一双要把他心底的怀疑和抗拒挖穿的眼。
“你当清楚,陛下的一道旨意,已经将你变成了我的人,我若沉冤昭雪,可保你再赴疆场。你总不能指望伺候好了我,再向陛下请赏,官复原职吧?哈?”
元衡笑颜一展,但眸中的攻击性没有丝毫消减,染上了笑意后反而愈发摄人。
“你若是聪明,现在就应该告诉我,朔州军中生变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雍胸口的心赃在狂跳,他很难说清楚究竟是源自什么?是怕?还是惊?还是对原先设想出现巨大偏差的羞愧?
他对长公主的看法一直局限于天之骄女纸醉金迷,令人厌恶,而成为她的面首,葬送一生,更是奇耻大辱,他心底无法不怨恨这个女人。
但没想到的是,见面还不过一个时辰,自己就将要被她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和掌控大局的魄力折服。
她难道真是被冤枉的?
“当时军饷陆陆续续抵达军营,将军下令分批次发放,我麾下的数目有异,相较以往有所缺少,但军中并无减少粮饷派发的通知。我去询问负责派发的同僚,他便让我去找军中长史,长史称这批粮饷均是按指定数目发放,若觉得有异常,不如先找其他旅帅对一对数目。我便与另一名旅帅对数,而他麾下数量更少,他便疑心将军偏心我。我与他争执之间,两队人马就打了起来。最后闹上去将军出面,停止发放,命人清点全部数量,才得知军饷数目大减。”
“之后的事,殿下想必已经知晓了。”他说完,抬头看向元衡。
元衡沉思一霎,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问:“为什么让你去找长史,而不是找功曹?”
此问直指要害!
长史负责军中文书,有记录之职;而功曹专管军队物资,每逢军饷派发,必由功曹转运。照理说,最应该询问的人是功曹才对。
夏侯雍那日被擒拿之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很有可能着了别人的道,而长公主瞬息之间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迅速发现问题关键并不只是说明她拥有机敏聪慧的智谋,更说明她对于朝廷官职的通晓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
他对元衡的折服又深一层。
“后来我才知道,那长史是当地豪门中人。”
“你的意思是,当地权贵之间的纷争中,你做了替罪羊。既除掉了你,又让这件事在发生私斗后迅速上达天听。”
这倒是符合元衡最初的判断,这些朔州的权贵和当初晋州粮案有关联吗?
“是。”夏侯雍颔首。
“但你还是恨我,因为始作俑者是我,如果没有我贪污军饷,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你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对么?”元衡温言问到,此刻的她收敛了锋芒,展现了一丝柔和。
见她锋芒微收,夏侯雍明白这是她刚柔并济的御下之术。既然其中存在蹊跷之处,自己又身陷公主宅,想要获知真相和脱身,只能先顺服于她才是。
“臣在军中受到忌惮,如果有人要存心陷害,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臣如今是长公主宅下的人,又岂敢对殿下心存怨怼。”
“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才不至于浪费你这副俊美出众的皮囊。去找冯管事,让她带着你去更衣,再去看看你的居所。”
元衡伸出食指,自夏侯雍的额顶缓缓向下,一路流连至下颌,此间峰壑奇峻,天工巧作。
二人贴得近,她的鼻息将他的皮肤挠得痒痒的,夏侯雍耳坠微红。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或许是为了对元衡戏弄之举的退避三舍。
他抬手将搁在自己肩上的足捧下,又拿来干燥洁净的巾子替元衡擦干净双足,穿好鞋袜。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他走了之后,昙影进入屋内。
“殿下,方才臣与冯姑姑她们整理了内侍送来的那十几箱子的东西,里头全是夏侯雍的衣物,可谓是春夏秋冬一应俱全。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总之是七七八八的。内侍说这都是陛下的赏赐。臣看呐,倒像是他送的‘傢装’。”
昙影一边收拾地上的水盆等物品,一边与元衡说道。
“什么嫁妆?”元衡双眉微皱。
昙影便沾了些茶水在小桌上写下“傢装”二字:“他一个男子,那当是是‘傢装’了。”
元衡了然一笑:“嚯,那这傢装倒是丰厚。”
元恪还怕我减他的衣,缩他的食吗?削减食邑削得如此狠,如今她确实是穷了,能少出一笔是一笔。
“臣看殿下很高兴,臣很久没有见到殿下舒心的笑容了。莫不是他伺候得不错?”
殿下本是性格开朗之人,不过近来因周遭变故而变得深沉难测,昙影作为她身边的人是最能察觉的。如今殿下开心,她自然也开心。
“我高兴并非是他伺候得好。这第一,算得上是解决了眼前麻烦之事。若是元恪送了一个穷凶极饿的亡命之徒来,倒还真有可能置我于险境,可这是一个胸有大志之人,为了心中远略,定然不会轻举妄动,反而谨言慎行。”
元衡从榻上站起,走向窗边看向外头的风景。
这旁人拭目以待的长公主被骑奴羞辱乃至于虐杀的戏码是看不到了,不过元恪真想送个男人就夺了我的性命,那他也太小看我了。离间她与崔家,才是他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第二嘛,此人别有大用。”
“啊。”昙影听完本是不解,沉默片刻,便发出一声似懂非懂的感叹。
元衡回头看着此刻冒着些傻气的昙影。
“这当然不仅仅是指闺房之中的用处。”元衡看到昙影误解便要再给她讲。
她并非在意昙影作此设想。
昙影不同于冯佩,她自小随着花寻秋习武,刻苦专心,没读过那些所谓的圣贤书,也不把女子的贞操当成必备的品格,她并不觉得这是枷锁,所以不会有顾忌。
“是臣想歪了。”昙影低下眉头,还好殿下没生气。
“我要将他收为己用,待我昭雪后许他一官半职。而我在与他相处的期间,可以借机了解到军情内幕,身处深闺的公主本是难以接触到军务的,如今是瞌睡来枕头。元恪,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这才是最令我高兴之处啊!”
元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元恪试图以此事砍去她的左膀右臂再借机羞辱,没想到这致命一招被她化解,如今反而可能将其炼化为她的绝密武器。
若能借此通晓军情,对于自己所谋之事大有裨益。
她顿了一顿,想起一事,便对昙影交代:“派人去查朔州与晋州两地的豪门与权贵是否有往来。”
“是,殿下。”
若是晋州案与军饷案确有关联,那么就说明当地权贵已经互相勾结,当起了土皇帝欺上瞒下无法无天了。
真是山雨欲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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