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浩渺的“玉醴泉”是能工巧匠将山水灵秀凿嵌入宅邸的得意之作,它虽以甘泉为名,但活水并非从地底涌出,而是引自城外河流,与明光宫中的巨型游湖“小瀛洲”同源,流动的水体清澈鲜活。
五月初,朝阳方升,小荷才露,蜻蜓水鸟偶尔掠过,水面因此生动起来。一艘画舫荡漾在碧波之间,船橹划开清澈的湖水,悠悠水声自耳畔响起。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清新凉爽,大清早元衡自归凤楼上远眺玉醴泉,烟水朦胧,景色正好,便召了夏侯雍来撑船。
画舫不大,可乘坐二至三人,如今只有元衡和夏侯雍两人。
元衡外罩殷红凤鸟纹绮衫,内衬艾绿、荼白与牙色相间的绉纱裙,衣衫轻薄舒适。她坐在舫中,手边是一方小几,前方是打开的红漆小窗,清晨的水雾还未散尽,朦胧之中,远方岸上烟柳如画。
即使是仓促之间被拉来当船夫,夏侯雍心中也没有半点怨言。他本在练武,匆匆沐浴更衣后赶来。
他按照长公主的意思,信马由缰,由着画舫在亭亭莲叶之间穿梭。
画舫向湖心缓缓行进,湖中心有一座雕像。
汉白玉凿刻出神女好似乘云自九重天飘然而下,衣袂翻飞,临风而举。仙姿佚貌的神女持瓶而立,手作倾倒状,仿佛是她将瑶池仙泉赠予人间。
这想必就是“玉醴泉”之名的由来。
“钧和,你过来。”元衡招招手,随后看向不远处便是立于奇石之上的神女像。
夏侯雍放置好船橹,走入船仓中,安分地坐在元衡身后。
“这个神女像我原本是很喜欢的,巧夺天工又与湖中景致相得益彰,但我现在不喜欢了。传说瑶池是西王母的居所,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那么她身边的神女真会是一副人间倾国倾城美人的样貌吗?”
因为她已经知道,美丽对于她的大业没有任何用处。
夏侯雍身体略向前一倾,凝望着碧水之上的雕像沉思片刻道:“臣听闻乡县之中百姓筹建城隍庙时,领头的匠人会将当地命官的样貌特征融入雕塑的铸造中,神女像或许是匠人以殿下的神姿为灵感。”
讨好上位者,绝大多是时候说得不是实话,夸大常有之,而歪曲更有之,这些做神女像的匠人兴许就是胡思乱想、牵强附会了。
她不喜欢匠人将世间称赞的美貌附会在上古神祗身上么?
“可我并没有这样美,”元衡并不算美,她的五官是端正,但绝没有到精巧绝美的地步,“你说是么?”
她扭过头看着夏侯雍,回顾之间,她挂着珍珠耳坠的耳垂划过他干燥而柔软的下唇。
夏侯雍被雷击一般,一怔,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只不过耳垂上的一点温暖仿佛还留在唇上。
听得元衡这样问,他大胆地直视她的面容。
自从见过元衡,他还未仔细观察过她的面貌,因为他更在意她的举动,从一言一行中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初见时,她沉着冷静,轻而易举化解轻慢;再见时,她切中要害,对大局了如指掌;再后来,她胸怀宽广,不吝称赞一位未曾谋面的无名母亲。
而今他端详她的面容,思绪万千。从方才的对话来看,她不喜欢枉顾事实地乱拍马屁。
“殿下拥有良好的品性、聪慧的头脑和大度的胸襟,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回答美或者是不美,或许都难以令她满意,只要绕开问题而巧妙夸赞才可能不被责罚,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呵。”愉快的笑声绽放在画舫内狭窄的空间里。
他听到她一声笑,再看到她脸上饶有兴味的神情,心里瞬间轻松了,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那你喜不喜欢我呀?”她笑着凑上前来,玩笑着问,鼻尖几乎已经要碰到他了。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这是他的人生历练么?夏侯雍在心中无奈感叹,但脸上又不敢表现。
“臣不敢喜欢,又不敢不喜欢。”他低下眉眼,看着元衡的鼻尖,回避她目光。
元衡并没有多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如他所说,如果喜欢,是一种逾越;但是不喜欢就是一种冷漠、抗拒、冒犯甚至厌恶。
她在意是他的态度,想做宠臣,就要有臣子的态度。
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这个逼仄狭小的空间内她再一次向夏侯雍迫近,脸颊轻轻擦过他已经微微泛红的脸,丹唇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灵活的。”
气息萦绕在他敏感的耳垂边,挠得人心痒痒。
“你要替我把它摘下来。”元衡说完将挂着耳坠的耳朵转向他,双手伸向他身后将他撑在船内的一双手禁锢住。
这时候,她几乎是坐在他怀里了,甚至已经听到他擂鼓一般的心跳。
元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都是有欲望的。从她击碎贞操对自己的束缚和囚禁开始,她探索自己的身体,宣泄自己的欲望,让在行走在人群中被迫遵守规范的“我”和真实恣意的“自我”相逢。
她来自于身体里的躁动告诉她,她现在就有欲望,于是她为自己的欲望谱写好了前奏。
夏侯雍听懂了,她要他把耳坠摘下来,只不过用的不是手,那就不可避免的会触碰和亲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长公主除了那些可以为人称道的优点之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促狭一面,而端庄更只是一国公主需要佩戴示人的面具,面具下的脸明靓鲜活。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谨慎叼住耳坠。
“又不是压你上刑场,怎么一幅从容就义的样子。”元衡在他耳边轻笑,这下子反而弄得他更紧张了。
“殿下不要在取笑臣了!”他正声道,显得有些急了。
元衡耳边传来温热的感受。
这珍珠坠子的环儿不小,她知道的,若是用手自然轻而易举取了下来,不过用唇、舌就不容易了。
是为难,也是趣味。只不过为难的是他,享乐的是她。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她分毫。
更要命的是,元衡突然抚摸起了他挺直的脊背,衣袍料子轻薄丝滑,有若无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掌中的温度。
“出汗啦。”她大张旗鼓地揭破他如临大敌的紧张。
说完她没有停下抚摸,修长的手指沿着脊柱上下游走,发烫的皮肤之下有薄薄的汗意。
感觉到他舌头一勾,又轻轻咬住后,终于取了下来。
“还有一只呢?”元衡说罢,将耳坠丢入小几上的茶杯之中,清脆琳琅之声响起。
他转过头去咬另一只,但瞥见画舫之中窗户大开,远远地瞧见有侍女行走于堤岸上,突然觉得大为窘迫,便伸手将窗上的遮光小帘拉下,这时里头能看清外头的景色,但船外看不到舫内的情况。
元衡看到后只觉得好笑:“这样远哪能看到?再说这什么都还没做呢?”
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日头晒。”夏侯雍含糊应到。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云雾浓厚,怎么会晒?
“你脸皮子真是太薄了。”
因为二人脸贴着贴,元衡没法伸手去揪他那薄薄的脸皮,只不过将手从后背绕到前胸,揪了一下。
“嗯……”
他一声闷哼,嘴里含着耳坠,含糊不清。
他感受着按在胸膛上那只手,心跳直直地传递过去,兵荒马乱都被她窥探得干干净净。不能再这样了,于是他凝神屏息,终于将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随后放入茶杯中。
“做得好。你说要是让人知道长公主在画舫中寻乐却翻了船,那要如何是好?”
她已经坐到他腿上,笑着问。
“臣会凫水。”他已经是答非所问了。
元衡低声轻笑,伸手环住他的颈,之间不过咫尺。
“你在宫里都学了些什么?”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际,他听得到自己清晰紧张的心跳。
“学了些礼仪和常识。”
他坦诚道,那些纸上的东西再狂放大胆得令他面红耳赤都不如元衡今时今日把他困在这里。
狭小,封闭,亲密以及她不可预测的言行举止。
“哦,我还以为你悄悄练了舌头。”
元衡恍然大悟地说,说得光明正大毫不遮掩,似乎就是一件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但足以令他感到羞赧与窘迫,被她裙摆覆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有些无措。
“不管你看了什么,你都要清楚,你侍奉的人是我,你要记住的是我的喜好,懂么?”
言语中除了有缱绻柔情之外,更有警告与命令。
她说完,吻了上去,双肩一耸,外罩的衣衫从肩头滑落。
画舫之外湖面如镜,碧荷千顷,一对水鸟停栖在浮在水面的荷叶上,交颈而立,互相梳理羽毛,一派静美。
——
双雁莲瓣纹银碗中盛放着两串果实饱满、颗粒圆润的枇杷,清泠泠水珠跳跃在黄澄澄的果实上,引人垂涎三尺。
夏侯雍洗净了手,正在给躺在自己腿上的元衡剥枇杷。他的脸皮已经在元衡日复一日的“锻炼”之下变厚了,十来日过去,眼下已见成效。
两人如此亲昵的处在一张竹榻上,他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元衡脱了鞋袜,躺着翘起二郎腿,手执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十分悠闲。
“这宗正寺啊,想让他们送些可口的水果,如今都要花费一番力气了。”
宗正寺是管理宗室事务的地方,元衡戴罪之后,宅邸中人无法自行外出购买物资就由宗正寺派出官员统一进购。
看着她失势了,自然就怠慢了。
“有人暗中使绊子?”
见风使舵的人很多,但也不乏别有用心之人。
当日夏侯雍被刘喜送来,他眼见着刘喜趾高气昂,后来又被元衡稍稍整治,会不会是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钧和说的是刘喜?你倒是很担心我。”
元衡用团扇轻轻点了一下夏侯雍的额头,脸上笑意盈然。
“殿下这棵大树不倒,臣这只禽鸟才有栖身之所。”
他将枇杷送入元衡口中,老老实实说道。
“你这马屁无趣得很。”
元衡吃完继续说道:“如果当时我示弱了,他也许就回去搬弄是非了。太后可能只是叫我难堪罢了,皇帝只想着破坏我和崔纯的婚事,如今他们目的达到,就给我过了几日安稳日子。至于宗正寺,想来是拜高踩低罢了。”
若是对方心怀怨恨,现在总要再耍些手段。但自从夏侯雍被送入宅邸,已经过去月余,皇宫那边再没传来消息。
“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又算的了什么?”
元衡闭上了眼,手中的团扇送来清爽的风。她心里在盘算,眼下虽然过得不差,无关痛痒的东西也不必放在心上,她最为关心的是晋州的消息。
她唯一担心的是指不定哪天突然生变又或者元恪动了杀心,她绝不能引颈就戮。
她总要多做些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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