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四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对于公主宅来说是双喜临门的事,小公子满月了。尽管对外并没有宣称长公主生子的事,但在宅邸之中是知晓的。

    原本小公子的生辰为腊月十一,按道理满月的喜宴应当在正月十一就开了,但元衡说如今不如过往宽裕,便改成了与上元节合二为一了。

    襁褓中的婴儿已经不如刚出生时那般皱巴巴、丑兮兮的了,已经能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对母亲笑呵呵的了。

    他还没有名字。

    元衡抱着他,哼哼唧唧地逗着,小孩子很快又睡了。

    “叫‘据’吧,我的孩子。”

    她继续轻拍着怀中的婴儿,轻声说。她应当是要做一个慈母的,但她心中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据者,杖也,引申为倚靠。一位孤苦无依的母亲,给儿子起名叫“据”,是情理之中的事。

    过往的历史中,那些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多是以皇帝之母的身份出现的。

    在宗法制的统治之下,父母作为赋予孩子生命的人,是尊贵的,而身为“外家”的母亲,在孩童幼期且失去父亲的情况下,短暂的获得了与父亲相近的荣光与地位,女君们得以临朝称制。

    但无论她们的执政成绩多么优异,最终都无法改变她们身为“外家女”的事实,最终在动乱中结束外家的统治或者不得不还政于夫家。

    因为女人是算不得完人的。在权力的路上,她们甚至是个残缺的人,是不具备竞争力的、完全排斥在外的。

    所以女人需要杖持,以此来弥补自己身为女人在权力道路上的缺陷,而这个儿子就是她的拐杖么?

    可是她又与过往的女君们不同,她不是帝王的妻子或者母亲,而她是帝王的女儿。她面对宗法制的限制在于,家族内部的不承认女儿可以继承,那又怎么会承认女儿的儿子呢?她想向前走,但她没有前车之鉴。

    而这个儿子的命运究竟如何,连她也不知道。连母亲的命运都不可捉摸,何况孩子呢?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我已是母子,我会尽量做一个好母亲的。元衡将孩子放到摇篮之中,轻摇着将他送入美梦之中。

    或许,从元衡给孩子起名为“据”开始,就奠定了这个孩子一生都将受皇权作弄的悲情基调,也为这个孩子不得不承受外界的险恶环境带来得的压力和母亲复杂的感情埋下了深重的伏笔。

    ——

    眨眼间已是二月了,杏花夺取先机,柳枝迎风吐绿,盛安城街道上车马辚辚,香尘铺道,一扫深冬的萧索沉寂。

    一行宝马香车出现在公主宅门口,门房见来者,立即毕恭毕敬地引入内,又带人将贵客赏赐的一应物品收妥。

    来者是皇帝元恪和皇后王徽仪,因得了皇帝的命,门房不敢通传,便由着帝后走到园林之中。

    玉醴泉之畔的渺涟榭上,元衡正带着元据出来玩耍,身边跟着的还有冯佩和昙影,嬉闹之声随着还略带寒气的缕缕春风传至贵客耳畔。

    元恪脚步轻快,如履春风:“朕的外甥已经满月这样久,朕却因朝务繁忙不得至,心中有愧啊!”

    久居于九重天之上的天子放下了他至高无上的尊崇,此刻显得特别亲切随和,语调中尽是对晚辈的关怀与歉意。

    众人异口同声:“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身为皇帝哪怕再随和,臣下不敢、更不能失礼,而此时皇帝的随和反而演变成另一种威势,一种无须言明就需要尊从的指令。

    元衡已经不会再把元恪的所谓和善可亲当成真的了,从发现元恪悄悄走入园中她就已经开始警惕,把她的家当成自己为所欲为的地盘,并不是一个对她有利的信号,哪怕他是天子,至少也要维持表面的礼数。

    “哎哟,来,舅舅抱抱!”元恪满面欢喜,熟稔地抱起婴孩,“乖嘞!”

    因为初为人父,元恪对于抱孩子和哄孩子倒是得心应手,此刻他的语调为了与元据亲近变得格外柔软和低幼。

    多像一个好舅舅。

    元据本不是个怕生的孩子,又见眼前人低声哄着自己,便嘻嘻笑了几声,逗得元恪极为高兴:“看,这孩子和朕亲!果真是血脉相连啊。”

    元衡不欲搭腔,随着他闹,暗示冯佩和昙影盯着,她看到元恪身后的王徽仪。

    她们已经分别两年多了,却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王徽仪头戴偏凤衔珠簪子,发间又饰以珍珠、红宝石花钗,耳后还簪了一朵胭脂色的丝绢牡丹,身着赤金色的衣裙,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可是面容上的倦色是珠光宝气无法掩盖的,她曾经有若银盘的脸已见消瘦。

    才两年,她就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和活力,可见深宫高墙何等折磨人。如今她虽然诞下嫡长子,但一日未册立太子,想必一日不安,更何况立了太子就真的高枕无忧吗?

    假若真有一日元衡杀了元恪夺位,她们会因此反目成仇吧?

    而王徽仪眼中的元衡,她比以前憔悴了,而且眼中带着忧伤,生育之苦她也受过,当然知道这些磨人的日子阿衡是如何熬过来的。

    二人相望却碍着元恪在旁无法互诉衷肠,四目相对,其间只剩如浩渺春水一般的无尽伤感与哀愁。

    “阿姊,这是朕的外甥女还是外甥子啊?叫什么名字呀?”

    元恪的一声问话打断了二人之间无言的交流。

    “是个男孩,叫元据,‘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的‘据’。”

    这句话出自《邶风·柏舟》,是诗经中的一篇。原文之意为:我心中忧愁,虽有兄弟却不可依靠。

    王徽仪听她引用诗经一文,只怕会冒犯这位想做好舅舅的皇帝,正思索着如何化解。

    “朕知道阿姊怨我就把希望寄托于儿子。也好,哪有母亲不指望儿子的。”

    元恪听完并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哄起了元据:“听到了么?长大了可要保护你阿娘,乖啊。”

    因为他的阿姊此时此刻只能呈口舌之快了,没有半点威胁,就像豢养的被剪去指甲的狸奴挠了挠自己,是一种乐趣。

    如果他的阿姊百依百顺了,反而才奇怪。

    “他跟我姓,他不是陛下的‘外甥子’而应该是‘内侄子’,”元衡字字铿锵,“莫说他父亲已经尸骨无存了,他就算活着,这个孩子也要跟我姓。”

    恨意昭彰,咬牙切齿,既是元衡对元恪的恨,更是她与世道的对抗。

    凭什么十月怀胎、经受生育的千辛万苦的女人不能延续自己的血脉?

    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上夺走我的孩子。

    元恪将元据举高过头顶,正玩闹着,听到元衡这一句充满不满和愤恨的话,将元据抱到怀中,转头凝望着她:“是啊,像他那样的出身,又怎么配?”

    说完,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任怀中的婴孩咿咿呀呀闹个不停。

    “可是阿姊,朕怎么觉得你在自欺欺人啊?天底下从古至今都是随父姓,你真以为你这不值一提的坚持就能撼动这更古不变的道法吗?这是一个千年传承也将传承千年的时代法则,你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罢了。就算随你姓,旁人就真的不追究他的父亲是谁了吗?一个随母姓的孩子,注定是这世上的异类。”

    他怀抱着元据,姿态温柔,眼神关切,慈爱可见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口吐傲慢冷硬的“警世恒言”,在旁观者眼里是如此冷漠、虚伪、令人厌恶。

    “我的存在就是有力的对抗。”元衡以坚定刚毅的目光回击,她早料到元恪会因此冷嘲热讽,但她无所畏惧。

    “可怜啊,自以为清醒、自以为坚持,可惜不过螳臂当车,粉身碎骨。阿姊,你还真是不认命。不认命的人,往往都活得很苦。”

    “总之,玉牒1之上不会有元据的名字。但是朕与他血脉相连,又怎么不会好好疼据儿呢?”

    元恪开始展露他包藏祸心笑容:“进儿与据儿年岁相近,不如就把据儿接入宫中与进儿作伴吧。”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阿姊,又可以欣赏她愤怒不甘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了。

    幼儿对环境的感知和对旁人的态度是极其敏感的,这或许是女娲赋予孩子们的自我保护的能力,当元据察觉到抱着他的人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之后,他开始由笑转哭。

    孩子的嚎啕大哭之声乍起,撕心裂肺。

    “你已经剥夺了我的权力、我的尊严、我的自由,如今还要抢走我的孩子吗!”

    元衡步步逼近,手握成拳,目露怒意,他是以折磨自己为乐!

    元恪怀中的元据扑棱扑棱闹腾,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抱抱玩玩,真的哭了闹了交给旁人,别人的孩子不乖可就令他讨厌了。

    冯佩壮着胆子从元恪手里接下了孩子,她担心皇帝一下子把孩子摔了,或者直接抢走。所幸元恪已经厌烦婴孩哭闹,顺手就丢给了冯佩。冯佩便悄悄把孩子带了下去。

    “陛下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为何要让他入宫与进儿作伴?出身低微又身负罪孽,民间有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还请陛下三思。”

    王徽仪独立于三步之外,好像与这个充满幼儿啼哭的世界划清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丝毫不在意元衡的颜面,语气生冷,不是建议,只是冷冷地陈述,并且充满了恶嫌。

    元恪回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探究和玩味。谁不知道她们二人关系好呢?王徽仪说这句话是为了保护元衡吗?

    “王徽仪!”

    元衡怒斥,她们相识之后,她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全名。

    王徽仪看着那张熟悉的双眸,它们看向她时再也不会是蕴蓄真情了,以后都将充满厌恶与愤恨吧。

    王徽仪很清楚皇帝自登基起,性情逐渐变得难以捉摸,喜怒阴晴不定,而他在处理元衡的事情上,表现得尤为怪异。一边不遗余力地打压她将她驱赶出朝堂,另一边极力展现亲人之间的温情和关怀,他已经被矛盾和乖戾充满。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元衡母子分离,尽管这一次可能只是元恪的心血来潮。而孩子的出身,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反对的理由。

    哪怕是以卵击石,也要尽力一试。

    始作俑者元恪作壁上观,正等着一出好戏,而元衡已经带着疑惑和愤怒向她逼近。

    王徽仪突然抓住元衡的左手腕,拇指用力,深深压住她的皮肉,宽阔的袖幅之下,是她在暗示她。

    “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居然就这样心甘情愿的爱上一个戴罪骑奴,简直就是自甘堕落,你忘了崔纯吗?你们少时是何等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是人人生羡一段姻缘,如今看来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才是你的本性!”

    “你当真是恬不知耻!”

    王徽仪自知她情感变化突兀,这番虚情假意表现得拙劣,但未必没有效果。

    元恪需要的是他阿姊内心深受折磨,她说的这一番话不仅用友情来控诉她,更以逝去的爱情来打击她,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个女人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和清誉,从一而终是女人最值得称道的美誉。

    “是,我就是自甘堕落,我就是水性杨花,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

    元衡挣脱了王徽仪的手,她明白的,但她并非只是配合王徽仪演戏,她本来就不把那些所谓的清誉放在心上,所以她只是实话实说。

    “我就是下贱,要养着一个流着骑奴的血的孩子。你高兴了吗?”

    元恪已经斜靠在赏景的朱漆栏杆上看着两个人。假吗?不是很假。真吗?绝对不真。

    王徽仪说的是事实,因为从一而终的坚贞就是一个皇后要终生奉守的道德,但元恪相信她绝对不会因此与元衡绝交。

    但是她对元衡说的这一番话就标志着两人反目,那么他以后就可以利用王徽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他的阿姊了,而王徽仪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事,好事啊。

    从挚友到仇敌,没有什么比长久的折磨更令他期待了。

    随心所欲的帝王起身,甩甩袖子潇洒离去了,如一阵不可捉摸的风,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他走后,二人只是短暂的相视了一下,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不可说,随后,王徽仪转身,恋恋不舍回顾之后,狠下心跟着元恪离去了。

    帝后登车离去之时,元恪手扶着他的皇后上了龙驾,此前帝后二人各乘一车,如今同乘一辇,这是帝后恩爱的一种体现。

    王徽仪想要拒绝,但她从来没有权力说不,她只能逢场作戏。

    “皇后为何这样说,太伤阿姊心了。”

    “陛下说得对,不认命的人往往活得很苦,若是能看清,倒是能早些解脱。”

    王徽仪既是在说元衡又是在说她自己,她要认清友情已经被因丈夫的存在而割裂的事实,此后她只能与元衡做敌人。

    元恪将她揽入怀中,如果此时还直视她无法说谎的眼睛,就太不近人情了,毕竟此时越痛苦,往后下手才越干脆。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注释1:玉牒,皇室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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