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五年七月初十,老黄历说这天诸事皆宜。
元恪因为赤云之乱而心忧,最近正打算从朝廷栋梁中挑选几个处事公正又身负威望的老臣组成巡查组前往四州之地彻查,此前曾令地方官员按“州-县-乡”的层级自查,不过收效甚微。
今日内朝紫宸殿上,众臣因人选和策略唇枪舌战,难有定论,直到午时方才散去。
元恪正是因此头疼,刘喜提议陛下打马球散散心,于是皇帝诏令一出,各位马球好手就于入了明光宫。
元恪的堂叔景王元贺也在其中,恰好今日景王妃贺兰善得了些好物欲入宫进献给太后,夫妻二人便一同入了宫。
未时,后宫殿中宾主尽欢,马球场内尘土飞扬,一切都是这么寻常。
景王王妃贺兰善出现在了寿成殿上,那是太后的居所。
太后谢娴柔出身四姓之一的谢氏,父亲是当朝宰相谢瑾。
她少时在京中美名远扬,曾被称为“盛安第一美人”,待嫁之年,登门求亲的萧王崔三家的青年才俊络绎不绝,简直要踏破谢家门槛。
谁能料到怀德四年谢娴柔入选后宫,凭借才貌、性情、家世成为四妃之一的淑妃,而在怀德五年诞下唯一的皇子元恪后,晋升为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萧嬍。
萧后去世之后,先帝元奭未再立继后,谢娴柔一直保持着贵妃的分位,直到儿子元恪登基,她顺理成章成为太后。
成为太后的谢娴柔早已高枕无忧,每日清闲,安于享乐。正如贺兰善奉承的一样,无情的岁月对于绝代美人格外宽容,太后仍旧不改昔年颜色,光华照人。
申时,谢太后留了这位舌绽莲花的景王妃一同用了膳,膳后贺兰善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搜罗到的好物献上。
是一套品貌极佳的六层胭脂香粉妆奁,妆奁雕工精巧,各式各样的香粉放置于几十个錾刻着精致华丽花纹的鎏金小盒之中,足可见其价值连城。
贺兰善很清楚,这位自小就娇蛮铺张的女子,因容貌出众,对于胭脂水粉和华服美饰极为上心。
而她入宫之后,因为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处境无忧。再说后宫之中有萧后,萧后不仅处事有方,更是贤德大度,萧后从不为难自己,于是她就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这些事情上。
在贺兰善的眼里,谢娴柔实在是命好。
谢娴柔自小生于高门大户、四姓之中,年少中选入宫生下皇子,儿子顺利登基,中年成为太后,如今皇后又诞下嫡子,这位太后实在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谢太后的人生路过于顺畅,使她成长为缺乏心机和谋略而只有美貌和气质的女子。
而贺兰善不一样,她出身于武官之家,即使祖上做过十六卫大将军,官至正三品,依旧无法入四姓的眼。出身无法改变,但她用计谋成为亲王王妃,如今又要再一次凭借自己的手段来达到一个不可明说的目的。
贺兰善很羡慕谢娴柔,但她并不想成为她。任何时候,一个女人只拥有美貌都是极其危险的。何况身为太后,如此接近权力中心。
酉时,夕阳渐沉,宫门要关闭了,正是禁宫守卫换防的时辰。
陛下派人过来交代,今日与堂叔元贺马球场上对战激烈,一时之间难决高下,便换了个战场,欲对弈棋盘分出胜负。
太后听完笑着对贺兰善说:“陛下这孩子就是贪玩,不过都是自家人,留宿禁宫也是无妨的。”
贺兰善面上只是含笑谢恩,继续与太后畅聊着掐丝镶嵌宝石的镯子或者是镶嵌白玉的发饰等等这些无足轻重又能提起太后兴致的富贵玩意。
心里想着太后果然对此事完全不上心,如今丈夫那边已经得手了。
这件事成事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理所当然的留宿禁宫,届时夜幕之下宫城关闭,内外隔绝,消息不通,便是动手的良机。
而此时还有一个关键之处在于如何把太后和皇帝囚于一处,再一网打尽。
贺兰善心想太后心思单纯,要引她至别宫并不是难事。
而景王夫妇留宿宫中的消息传递至宫门,右监门卫将军范勇听完便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是陛下恩典,说明元氏一家和乐。又吆喝着自己的妻子生产顺利,母子平安,于是便邀了在此的左右卫弟兄们吃酒。
戌时,金乌已经褪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陛下那边还未有消息,太后与王妃猜测二人尚在酣战之中,王妃提议前往观战,于是后宫之中的一行人向陛下和景王对弈的北苑离宫别殿,那也正是景王夫妇要借宿的宫殿嵘臻殿。
步撵向嵘臻殿的途中恰好遇到了提灯巡逻的右监门卫大将军范将军,因为此地临近玄武门,所以监门卫在此出没是常理之中的事。
他率领兵士给太后及王妃行礼。贺兰善一瞥范勇,他恭敬行礼,她微微含笑。贺兰家与范家,算得上是沾亲带故的远亲。
嵘臻殿位于明光宫的东北角,地处偏远,地势较高,南可眺小瀛洲风光,北可见宫外景致。
远远可见殿前盛放的银薇开得绚烂,白日里看如雪白的银雾,但夜里在宫灯的照耀下,反而渗出一片惨白,颇为吓人。
太后见此景眉头一拧,白的多不吉利,便让宫人明日将这些白色的紫薇花砍掉,换上喜庆的花树。
可惜太后娘娘怕是看不见明日的繁花了。
随后太后与王妃一行人步入殿中,清风徐徐,吹来南面小瀛洲上的水气。见一位王府中的侍臣过来禀告,陛下与景王正处于决战之机,还请太后与王妃移步至小院中观战。
太后哪里不懂,这侍臣是说二人对弈此刻不便打扰,就与贺兰善在登上二层观景小楼,远看宫中华灯初上,灯火煌煌。
“王妃的关子还要卖到何时呢?怎么还不告诉哀家这一套‘群仙毕至’出自何人之手?”
谢娴柔见了那一套妆粉之后就极其喜欢,以各花神为名,既有百花之香氛,又具备混合其他名贵材质的巧思,于是心中念念不忘。
但贺兰善却笑着不应。
当时时机还未成熟,如今太后与皇帝都囚此殿中,又知范勇已带人到此殿之外,便可以说了。
“自然是浣香阁了,不知太后娘娘可还记得这家京城第一的铺子和那位极其善于调香的东家林少瑜。”
“哦,是他么?略有些印象,哀家少时曾向他家制定香料。”
是,您不止是向他定制香料,他甚至可以出入谢家内院。浣香阁的掌柜在对着她吹嘘浣香阁获得多少达官显贵的青眼之时无意中透露了这一点。
“他已经去世了,这是如今新东家的得意之作。”
贺兰善为了讨好太后,知道她喜欢这些东西,就投其所好经常光顾京城中的此类店铺寻宝。浣香阁她经常去,因此与铺中之人相熟。所以浣香阁前任东家去世,她便派亲信陆梦去致哀。
陆梦当时发现了一个慌张失措的仆人在扔东西,她留了个心眼,跟去一看才知在林少瑜的遗物之中发现了一个香囊,那香囊用料不凡,心思精巧,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女子所用,最为要命的是香囊上绣着一个“柔”字。
陆梦悄悄把这个香囊带了回去禀告贺兰善。
无论这个香囊是林少瑜当年偷的还是捡的,女子私物出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男子手里,对于普通女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事,何况太后。
多好,人死了,物证还在,可以任由她做局。
“他死之时,从遗物之中看到了这个,想必对于他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吧。”
贺兰善说到他人死亡之事时脸上并没有多少哀戚,反而带着眼看猎物入彀的从容笑意。
香囊出现在她手中。
谢娴柔定睛细看,脸色微变,犹强自镇定:“一个商铺的贩子死了,王妃还拿着这物件不觉得晦气吗?”
来着不善,她不算太聪明但不至于蠢,知道这个东西是自己的也绝不能认。
谢娴柔抬眼环顾四周,能算自己人的只有侍女八人,其余便是贺兰善及她的侍女共三人,便暗示自己的近身侍女巧蓉去请陛下,以免贺兰善胡作为非。
怎么说都在禁宫之中,难道她还能造反?
“此物可鉴情,”贺兰善不紧不慢说:“谢氏千金与林家少主的一段情缘,尽管出身云泥之别,又怎么抵得过至深的相思呢?”
“你信口雌黄!”
谢娴柔愤怒至极,指着贺兰善的鼻子大骂:“来人,掌嘴!”
但贺兰善那边的动作更快,已经悄悄离队的巧蓉被贺兰善身边的问萍拿下,问萍手一用劲就扭断了巧蓉的脖子。
谢娴柔见对方出手狠辣,花容失色,便急急退后,但她踩到了华贵的裙摆,身形不稳,踉踉跄跄地跌到。
此时侍女们惊慌失色,口中大喊,急匆匆奔向太后或者欲下楼求救。
可惜,贺兰善不打算给她们半点机会,她今日带入宫的都是略懂武艺之人,解决这些侍女绰绰有余,她一声令下,女子们慌乱的喊声就在突然之间消失了。
黑夜之中,吵闹的声响和鲜活的生命瞬息之间骤然被吞没,尤为恐怖。
谢娴柔看到三个女子出手果断干脆,三下两下之间,身边之人竟然全部毙命,心中惊骇,冷汗直冒。
原来她是真的想造反!
故意把自己骗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宫殿方便动手,恪儿也在殿中,只怕此刻处境也不妙!
谢娴柔提了衣裙,转身向外跑去,一面呼救一面警醒儿子。
贺兰善怎么会坐视不理?
她闪身上前,拉住谢娴柔的衣摆,将她按在地上,捂住她的口鼻。
贺兰善得手在即,一直以来都十分恭谨的面容已经布满危险的杀人灭口的信号,还有一丝快意。
“太后谢氏入宫之前与他人有染,珠胎暗结,欺君罔上,玷污皇室血脉。”
她一字一顿,无视谢娴柔的挣扎,宣判她的罪行。
谢娴柔尽力挣脱给自己辩白:“胡说,你以为一个香囊就能定下我的罪证?宫中彤史记载明晰,又怎能容你无中生有!”
“太后莫要喊这么大声。”
贺兰善听完笑了,将死之时总要尽力挣扎,可惜只是困兽犹斗。
“太后想得到的事,臣又怎么会想不到呢?”贺兰善回头看向侍女陆梦。
陆梦从衣襟内拿出藏好的彤史,那是怀德四年至五年的皇帝元奭临幸后宫妃嫔的记录,她走进一旁的宫灯,当着谢娴柔的面,引火烧之。
“谢氏偷梁换柱之后,于先帝驾崩之后的永宁初年,暗自烧掉了彤史,如今无从查证,可见其做贼心虚。”
烟还没散尽,贺兰善慢慢将发怔的太后扶起。谢娴柔见关键物证已被她烧毁,如遭雷击,此刻身形难支。
“今日败露,谢氏认罪自戕,撞柱而亡。”
谢娴柔听完猛地回头,求生的意志促使她逃离,可惜贺兰善出身武将世家,身法颇佳,将她钳得死死的。
“轰!”
贺兰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与犹豫,猛然将谢娴柔推向柱子,狠狠一声撞击之后,她将谢娴柔翻过身来,闭月羞花的容颜此刻染了鲜血,怒目直视她,十分妖异。
你生前不能奈我何,难道死后就能伤害我吗?做鬼,是没有出路的。
贺兰善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了谢娴柔的死亡。
她心里是有一点悲凉的,那是她仅剩的良知在作祟。
早当初在做局时,她就自省过,是不是太过于心狠手辣?
可如果不是不择手段,又怎么能得到万人之上的尊荣呢?
在贺兰善眼里,这种事不在乎义或者不义,只在乎成或者不成。
眼下已经成了一半,她很平静,抬手招呼侍女们过来扶起谢娴柔的尸身。
成败未定,且看另一半,在于元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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