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贺有两个儿子,均为贺兰善所生,长子十岁,名为元茂,次子六岁,名为元卓。因为贺兰善被立为皇后,而王徽仪暂无子嗣,元茂自然是嫡长子,同时也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
近日,皇帝在书房内考校皇长子的功课。
元茂对父皇说自己从书中读到羊羔跪乳的典故,想到自己幼年之时母亲哺育自己不易,逐渐长大后,母亲既要操心自己的功课又要照顾幼弟,十分辛劳,自己不知道要如何感谢母亲。
说完在皇帝膝下痛哭流涕,哭得忘情之时,竟然拾起陛下垂在地上的衣襟擦拭眼泪。
皇帝听完后,念及儿子孝顺,妻子贤惠,便赏赐珍宝予贺兰皇后。
谁知贺兰皇后竟辞而不受,身着翟衣前往觐见。
翟衣谏言,以示郑重。
贺兰皇后称自己已是享福之人,夫妻伉俪情深,母子其乐融融,一家团聚于此,自己又哪里敢再贪图宝物呢?而听闻文肃公主爱子心切,为子奔波,请陛下开恩成全文肃公主的拳拳之心。
皇帝大赞贺兰皇后推己及人,心怀仁义,同意了她的谏言。
于是,灵州王元据的赴任期限得以延长,即使皇帝陛下没有明言何时上任,但至少短期内不会再逼迫。
元衡接了圣旨,又听闻了在宫里发生的事,心叹当真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戏啊。
皇帝获得了从善如流、虚怀纳谏的美名,皇后彰显了慈柔仁爱、善于劝谏的美德,皇子突出了博览群书、仁孝纯善的特质,而元衡成功达到了目的。
真是一举四得,人人有利可得,堪称皆大欢喜。
元衡看了看已经结痂的伤口,由红变黑,乍一看实在是有些丑陋,但不到这种地步,她怎么能轻易得逞?
尽管是她的牺牲成就了皇宫里的三个人,但是她还是要进宫向帝后谢恩的。
顶着这惨不忍睹伤痕去见见帝后,演完最后一出感激涕零的戏,才能算圆满收官。
出乎元衡意料,贺兰善竟是这出戏里最大的赢家。
贺兰善已经不能满足于做皇后了,这一出戏,她真实用意在于为日后立太子之时争取朝臣支持而做准备,毕竟谁会不支持贤德的母亲教出来的知书达理的儿子呢?更何况元茂还是嫡长子。
东西两皇后未必逼得贺兰善做如此打算,但元贺心急如焚地要除掉元衡、元衡又将这件事演绎得人尽皆知,贺兰善只能立即出马消减负面影响,与其等到臣僚替公主求情,不如自己动手占了这个美名。
她想必已经深刻认识到丈夫并不如自己,与其依靠丈夫,不如将来自己做太后,而为了长远之计,必须早早做筹谋。
总而言之,现在对于元衡来说,是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
九月菊花傲秋风,此言不虚。
元据在菊花丛中奔跑跳跃,不到三岁的小孩还不如菊花高,跑着跑着就躲了起来,和人玩起了捉迷藏。
元衡脸上的伤口好了,但留下了疤痕,不过她并不在意。
元据也逐渐好转,除了偶尔咳嗽,总算是能下床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了。虽然太医说伤了心肺不太容易根治,但如今至少有了好转。
就在此时,侍女进来告知元衡,崔纯前来拜访。
哦,被外派豫州的崔纯回来了,前些日子忙着对付元贺,近来又要养伤和照顾孩子,都把这件事忘了,毕竟二人还是有婚约的。
说罢就让侍女将人请了进来,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才好。
崔纯在地方上做县令做出了些成绩,回京之后,元贺给了起居舍人的职位,下属于中书省,从六品,记录皇帝所发命令。虽然品阶不高,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职位。
他的父亲崔超回京之后出任太仆寺卿,正四品。可见元贺对崔家颇为重视。
不过婚约元衡是不想再履行了。
她拒绝成为别人家的妻子,而要做永远的元氏女儿。
这世上有太多的女子,因为外嫁而成为别家的人,结果呢?娘家不亲,是注定要泼出去的水;婆家不爱,是永远都不能一条心的外姓之人。
元衡日后要争夺的是元氏的天下,她自然要避免一只脚踏在崔家的船上,她本就是女子,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她再与崔家绑定在一起,改变了立场,只怕阻碍更多。
但真实的想法不能暴露,总是要骗一骗人的。
元衡移步到赏菊的止风亭中,又让人把自以为藏得很严实的元据“逮”出来。
崔纯正在侍女的引导之下向她走来。
数年未见,那个恍若芝兰玉树一般清逸俊朗的男子经历了风雪的磨练,摆脱了青涩与稚气,眉眼间显现了几分刚毅与持重,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成熟沉稳的风采。
“据儿,来叫崔伯伯。”元衡摸了摸元据的脑袋,眉开眼笑地对他说。
先下手为强,让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告诫他不要一见面就长吁短叹地感叹事与愿违、阴差阳错,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听闻那句崔伯伯,身形一顿,心中五味杂陈,只道:“臣见过公主、灵州王。”
自四年前的那封只写了“珍重”二字的信之后,二人再无联系,但并不意味着他不关注元衡的一切,她波折坎坷的四年他一清二楚。
他终于回来了,别的他不在乎,他只希望可以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不必拘这些虚礼,快起来吧。”元衡说,并招手让他进入亭子。
他直起身,撩起衣摆,拾级而上,见元衡在替元据整理衣襟,又摸摸他后背的衣服,见已经出汗,便唤了侍女带元据下去更衣。
多么和谐的母子相处场景啊,可惜他只是个多余的人。
“殿下的伤与小殿下的病都好些了么?”
崔纯的手还攥着衣摆,他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与煎熬,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如今会不会是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呢?
“我没事,据儿也没大碍,只不过有些小毛病要调理罢了。坐吧,终于离开了豫州回京,我还没恭喜你。”
元衡记得,当年崔纯还不懂自己被外放是权力斗争的结果,妄图通过实绩获得皇帝的青眼,重回京师。如今他回来了,也要归功于因为她洗清了冤屈。
“殿下,多亏了你。这一次我回来不想再眼见你受到伤害,让我陪着你吧。”
崔纯坐下后,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真诚地希望以丈夫的身份保护她。
元衡感受到了这只手的温暖,那是一双常年执笔握卷的手,洁净、修长、如白玉一般,他的手如同他的人一样赏心悦目。但如果只有美貌,她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笃之,我本以为你是有长进的。”
纯,有淳厚、纯笃的意思。笃之是崔纯的字。
他如今看得懂昔年元恪的阴谋诡计,但他还是不明白现在局势。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更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再说你想与我完婚,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崔家的意思?”
元衡将手抽出来。
元贺想着把她外放灵州,就不会放任她通过婚姻与世家联盟,崔家也不会同意崔纯尚一个未婚而有子的公主。
四姓之间本就互相联姻,甚至他们彼此联姻的热情早就超过与皇家攀亲结贵的兴趣,刚好她出了事,崔家巴不得再给崔纯选一个出身于萧、王家的女子,这才是崔家眼中的良配啊。
“我并不需要丈夫。”
她望着崔纯震惊的双眼,不欲多言。她遇到的问题并不是嫁给一个男人就可以解决的,崔纯不可能懂,她更不必解释。
崔纯只需要知道她如今已经变得离经叛道就足够了。毕竟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丈夫,注定是要受到欺负的,她就这样平静地迎着刀山走去。
崔纯愣住了,长久的沉默和停顿被两声干笑打破,那是他在自嘲:“是我来迟了。”
他的父亲确实不再同意这门亲事,但他不想放弃,所以违背了父命,今日来了这里,只是他不仅来迟了,还永远错过了,
随后他仰起头,想让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回流:“他一定很好,值得你这样喜欢,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快乐。”
在看到元衡母子之间的充满暖意的互动他就应该明白,她一定是很喜欢那个人的,要不然怎么会生下他的孩子,又这样精心照料,甚至她可以为了孩子磕得头破血流、弄得颜面尽失。
元衡哑然失笑,他没有看透局势,但却自以为看穿了她的感情。可能他以为女人的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出自于内心的感情而没有通过利弊权衡。
罢了,能让他退堂鼓的法子都可以试一试,用感情来搪塞未尝不可。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元衡故作风轻云淡,“你这样痛心是因为爱吗?”
怎么不是呢?崔纯只能将过往美好的回忆掰碎了、碾开了当做解药化入日日的相思之中煎熬服用,方可续命。
“人死如灯灭,殿下难道要守着他一辈子吗?”
“是,又怎样?”元衡说得深情款款,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表明他的爱意,因为她还年轻,才二十来岁。
“你觉得你很爱我,所以想要我的真心来填补你过往的付出,对么?你究竟是爱我这一个人,还是爱上了那一份作茧自缚的丈夫的枷锁?”
她对崔纯说她深爱夏侯雍,崔纯得知她的心思,难道不应该主动退却么?他究竟在执着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质疑我的感情?我爱的人是你,但你却否定我!”
崔纯“噌”一下站了起来,心底涌起一丝愤怒,三言两语就否定了他,这太不公平了。
从他十七岁到如今的二十五岁,他将他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与他有婚约的公主,一直以来他在为做好一个丈夫而努力,考取功名获得官职后,在岗位上发愤图强,为的就是让自己拥有能够配得上公主的美誉和底气。
他把婚约当成了对自己的认可和奖赏,但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相反,他长久地沉浸在二人少年时期的那一份暧昧和冲动之间,在过往的时光中日复一日地发酵,成为他深信不疑的真诚爱恋。
“无论我是什么样又或者变成什么样,你都还会爱我对吗?”
元衡面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踱步到他对面,心底在盘算,寥寥数言是无法改变他的执着和认知,再说爱不爱这种东西实在是令她厌烦,她不打算再多与他浪费口舌,那就让实际行动改变他的看法。
“是,沧海桑田,一念如初。”
他伸出双手温柔扶住她的肩膀。
他看见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心想她的前后矛盾、心口不一只是因为过于在意往事,只要他足够坚定就一定可以让她放下戒备和怀疑,从而真正地接纳他。
元衡轻轻抬肩,从半个环抱中挣脱出来,握住他的手,对他轻声说:“那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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