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求来了又走,公主宅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昙影随着元衡目送燕国豫王的离去,待人彻底消失在目光中,便开口:“他倒是不算太蠢。”
“盛安城中愚昧之人并不多。”
元衡坐到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他能看出是我从中作梗,别人自然也能看出。不过我走这一步棋就没打算遮掩。”
“不管他们是认为我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是我愚昧或者是骄傲,还是真的看透了我是‘垂死挣扎’为了拖延时间才翻出这些风浪,都无所谓。”
“总之诱饵已经抛出去,他们已经开始争抢。元贺意图促成此事,就算背后是我捣鬼,会影响他想方设法占燕国的便宜吗?会除掉我而自弃筹码吗?”
“而燕国皇帝即使认为背后可能是赵无求的阴谋,但邦交的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上,所以目前他会放任使团为了争取燕国利益做得一切。毕竟,联兵对付北赵,不仅能一雪前耻,还可能获得大片疆土,这太难让人拒绝了。”
元衡靠倒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看起来无比悠闲。
明明自己身处阴谋中心,暗箭层出、危机林立,她却好似闲庭信步,有一种无关痛痒的泰然。
“殿下,有消息。”
姜湲匆匆而来,向元衡禀报。她回来之后就是昙影的副手,昙影在元衡身边时,有要紧的消息就由她负责通传。
“说吧。”靠在椅子上的元衡依旧闭着双眼,毫不在意一般。
“皇帝今日下朝后召集禁军十六卫的将军们在马球场较量,右卫大将军赵韬在比赛中受了伤,击伤他的是左卫上将军范勇。策马其中的元贺未受波及,所以没有责罚任何人。”
“打听了经过,说是范勇为了给元贺制造进攻时机,就冲撞了赵韬,而赵韬背后又被敌队堵住,无法灵活策马躲避,最后摔下马来。”
“元贺没有降责,但指了御医给赵韬看诊,又给了赏赐,这件事便作罢了。”
靠椅上的元衡蓦然睁开了双眼。
她留意宫中禁军中上层首领已经很久了,对他们的出身和履历都了若指掌,毕竟想要宫变,能获得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支持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永宁之变中,起到突出作用的右监门卫是掌诸门禁卫及门籍的禁军,被贺兰善与元贺策反后,他们迷倒同僚,前往别宫包围元恪,随后又阻断元恪求援。
戍卫京师的禁军被称为十六卫,监门卫是其中之一。禁军各司其职,有的负责宫禁宿卫,有的负责兵守皇城门、宫城门等等。总而言之,在创立禁军之时,皇帝考虑到禁军保卫职能,同时也防备禁军成为推翻皇权的力量,建立了互相牵制的禁军体系。
动用禁军,先不说策反的难度,更要考虑泄密的风险。而知道的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越高,所以掌握的禁军并不是越多越好。
元衡一开始甚至考虑过用自己的两百府兵。但如果走这一条路线,就要将元贺、贺兰善诱骗出皇宫,难度不小,并且还存在宫城之中有人假借帝后召命率兵踏平公主宅的可能,于是这条计策被她放弃。
她再一次将目光放在禁军上。
十六卫中各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统领禁军。
在永宁之乱中,为元贺立下汗马功劳的右监门卫将军范勇如今已经晋升为左卫上大将军,连跃两级。
但平步青云难免令人眼红,加上皇帝宠幸有加,在马球场中的偏袒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赵韬,她早已经留意。
此人年近四十,与范勇有旧,多年前二人同时进入禁军,原本同为将军的范勇因为有拥立之功,职位已经高于旧友。这一次二人又在比赛中发生冲突,而元贺的处置值得玩味。
马球暴烈,损伤常有,而一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就要看有心之人如何利用。
至于其他人,元贺出于对自己安危的重视,登基之后对于禁军中官员的调动频繁,将可靠的人手安插其中。这有可能会引起原本勤勤恳恳将军们的不满,而这一次冲突之中,对于当年永宁之变中立过功和身负重伤的范勇格外开恩,旁人是会觉得陛下宽容,还是陛下偏心呢?
元衡沉思良久,终是对面前待命的昙影与姜湲二人开口:“机会来了。”
策反不一定成功,更要小心谨慎,以防暴露,但面对天赐良机,她不能不试。
不过多事之秋,山雨欲来,在她还没有接近赵韬之前,朝堂上下就被从四州传来的消息震惊得瞠目结舌。
——
钦差之中的户部尚书王章在并州的范城遇袭,身受重伤,这位王大人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皇后王徽仪的父亲。
消息传回来,震惊朝野。
元衡立即派人将谢雪安召来,商议此事。
其实她对于王章的生死,并不在意,他对他女儿冷漠,她就对他冷漠。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有力打击,只不过元衡在其中看到的是机会而不是替他感同身受。
“你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吗?”
元衡躺在紫藤花花架下,躺椅轻轻摇晃,好一个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她也该动一动。
谢雪安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中捧着清茶道:“五天前的夜里,王章在回驿馆的路上遇到了歹人劫财,他自报家门震慑对方,没想到对方不以为意,照样动手。他身边的侍卫便回击,没想到那群歹人狠辣非常,他只能在侍卫的保护下落荒而逃。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侍卫为了救他全部毙命,而他自己身受重伤。若不是近驿馆,有护卫听到声响出来查看,只怕王章已经死于刀下。”
这些传言说得有模有样,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殿下,是否要派人前往并州勘察,调查幕后黑手。”谢雪安道,虽然传言中是劫财歹徒,但钦差差点殒命,背后疑点重重。
元衡的摇椅停了声响,她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喝了口茶:“你说可能是谁?”
“可能是涉事官员,可能是赤云军,可能是燕国,甚至有可能是陛下。”
涉事官员怕事情败露,性命难保,挑了个重要人物下手,给钦差们一个“警告”;赤云军认为钦差偏袒,出手攻击,或者干脆搅浑水把事情闹大,让皇帝下狠手处置犯官;燕国借此搅起朝堂风云,最好四州大乱,方便从中谋利;皇帝察觉阻力过大,就设法给他们扣上谋害钦差、欺君罔上的罪名,便于处置。
总之,一切都有可能。
“还可能是我,在君臣之中制造猜忌,从而将王家拉入自己的阵营,还能替徽仪出一口恶气。”
假若这件事皇帝的处置让王家的人不满,原本通过联姻的结成的关系就存在分崩离析的可能,而元衡就能趁虚而入。加上此前王皇后的事,王家虽然得到了安稳但更背地里仍然承受着舆论的谴责。
这次的事件,极有可能成为王家改变立场的诱因。
“所以殿下是认为,谁做的不重要,而我们要做的把握时局的变化?”
“不错,我并不打算派人前往查看,如今变局在盛安城之中,最着急的一定是元贺,就算事情是他暗中筹划的,他同样担心发生变故,以至于场面失控。”
“变故一发生,所有人都会伺机而动。”
元衡喝了茶,又躺下,椅子开始悠闲摇摆。她如今不仅要去争取赵韬的支持,还要留心王家的变动。
她内心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成功离自己越来越近。
“王家毕竟是皇帝姻亲,凭借着这一条关系,想必难说动,就算说动了也难保不会出卖我们。”谢雪安说道,他们已经做出卖女求荣的举动,那么怎么会不继续享受这一份“荣耀”呢?
崔家因为婚事与公主生了嫌隙,而王家立场难明,不知道公主是否已经萧家纳入麾下?毕竟萧家是温显皇后的母家,血脉之亲,总比单纯的利益往来要靠谱得多吧?
“你不看好王家?或者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找萧家?”
元衡对谢雪安的问题毫不意外,在常人眼里,萧家算是自己的母家,但在大事之前竟然先排除掉了萧家。
“我们早已经把脑袋别在腰上,你又怎么能确定萧家甘愿为了一个外孙女冒这样的风险?筹谋大事,寻求合作,就要明确他人是否具备成为同伙的动机和可能。”
元衡欣赏着棚架上的紫藤花,不紧不慢的说。那花藤是枝叶繁花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她和萧家却不是如此。
“不知你是否对怀德三年的一桩旧事有所耳闻?”
谢雪安当然不知。
“当年萧家得知我母亲小产之后无法再有孕,便设法将她的堂妹送入宫中,可惜我父皇拒绝岳父的‘好意’。”
谢雪安看着仍在摇椅上悠闲平静的元衡,她说起这样残酷的往事依旧面不改色,谢雪安心中反而一惊,若不是已经看透了炎凉,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外祖父把自己的母亲当做弃子。
“萧广不会不给自己找退路,你可知我的表妹萧容珝十岁出头就与同龄的信王世子元昱定了亲,这背后意外着什么,你尽管去猜。”
原来是她看错信王了!
更没有想到那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萧相是个冷漠无情、狡兔三窟的人!
盛安城中一桩不起眼的婚事,在了解萧广对于女儿的狠心抛弃之后,她立刻就被点醒了。
萧广眼看萧家没有太子,就在某年与信王达成了某个约定,将萧家女嫁入宗室,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哪怕某日天变,萧家依旧能通过姻亲拥有一席之地。
而信王也不会不明白其中之意,于是在变化关头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入宫中成为伴读,既保全了世子,保全了王府和萧家的关系,更给元贺示好,求得安稳。
“当年元贺还是景王,萧家之中也不会没有年岁相当的女子,萧广为什么没有盯上景王呢?贺兰善的手段你也知道,想必当年是她捷足先登,否则今日只怕更为精彩,呵。”
元衡讥笑道:“所以啊,我这位外祖父对于我,可没有姥姥对我的一半好啊,又怎么可能倾尽萧家之力帮助我?”
这就是元衡意图先拿下王家的缘由,目前来看,王家远比萧家更有出手的动机。
杯中的茶早已经被春风吹凉了,谢雪安思绪万千,仰头将冷茶喝尽,精神一抖。
原来曾经看似风光满面的文肃公主其实什么也没有,父亲去世后,被亲弟弟借着别人的手打入囹圄,夺了权势,而母亲的家族因为早已经备好后路,便将她视作可有可无的亲戚。
她只有她自己,挣扎出了牢笼,可就算逃出生天了,身上还戴着沉甸甸的枷锁。
现在,她加入了她的阵营,可惜谢家冤屈未洗,仍然背负着祸国之名,而在她身后,也只有谢家的一群女人。
她们有如蝼蚁。
“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元衡察觉到谢雪安的情绪低沉,轻声询问。
“殿下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
“啊~雪安心疼我?”
元衡反而开起玩笑,随后正色道:“本来我可以选择简单的、顺遂的路,在宅邸里和一个爱我的男人生儿育女,将会获得世人最津津乐道的幸福。但我既然决意走上这条艰难的路,就打算走到我死的那一天。”
“你心疼我,这令我很感动,心里也很温暖,但不要让情绪主导我们的一切。我们面对的挑战会很多,但事在人为不是吗?‘这世上没有哪条规定说女子不能成事,如果天道如此,那就是苍天无眼!’雪安的这句话,依旧振聋发聩。”
是君臣,是姊妹,是黑暗中的战友,是漫长来路上的同伴。
谢雪安用力点头,收敛心中复杂的感情,道:“是,如今局势大变,且看殿下如何大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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