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宅的人很久没有这般忙碌了,这一日是今上的万寿节,文肃公主正在做赴宴前的准备。
元衡坐在铜镜前,冯佩与昙影正在为她梳妆。
她自永宁二年被禁足后就几乎不描妆,一来是不需要,二来是她逐渐明白“美”并不是一种优势,更不是一种武器。
即使是现在额间留着一块疤痕,她也从不刻意用脂粉、花钿遮掩。但今日她不得不上妆,这是一种只有女子需要恪守的“礼节”,假使一个贵女蓬头垢面赴宴,那么她就成为一个会被鄙弃的粗野女子。
元衡不喜欢这种礼节,但现在不得不遵守。不仅是她,她身边的人也必须遵守。
现在并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
既然不可避免,那设法让其发挥可用的价值。
自从元贺下令赴宴之人需得经人搜身之后,想要带刀剑等铁器入内已经成为铤而走险的办法,所以元衡在去岁决定刺杀元贺的时候,就命花寻秋打造了一批器型为簪、钗的短兵器。
元衡与花寻秋、昙影讨论过,元贺身边的侍卫携带刀剑,可夺剑用之,也可自行准备。总之为保万无一失,今夜就戴上这一批发饰。
谁杀?当然是元衡杀。
她是最能接近元贺人,更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杀手,谁能想到一个端庄的公主竟然包藏了杀人见血的祸心?
元衡看着妆奁上摆放的金光熠熠的首饰,细看下来,它们与纯粹用作装饰发簪稍微有些不同。发簪整体约为半臂长,簪首以盘凤为造型,方便把握;簪柄较粗,为开刃杀器,外表以薄薄一层金纸包裹,掩人耳目。
摆在妆奁之上,乍一看有人谁能知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兵器呢?何况簪于乌发之中,只见精致奢华的凤舞簪首,不见暗藏的利刃。
待她梳妆完毕,她动身前往归凤楼的主厅。
此时参与今晚行动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与外头故作忙碌的氛围不同,安静得压抑。
“或许现在这一面,会成为我们彼此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是这场政变最核心、最关键的人物,更是她们的领袖。此刻,她的精神状态将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斗志。
元衡站在人群之中,女人们听完她说的这一句,似乎一颗温热跳动的心被按进冻湖底,绝望和悲哀暗暗萌生。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花寻秋,也无法保证成功的必然,更何况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她们。
连元衡也有过害怕。
“永宁二年,我担心元恪暗下杀手,吩咐寻秋等人秘密筹备逃亡路线,直到今天,这个计策依然在运转。假如今夜失败,我们依旧可以想方设法逃出生天。”
元衡环视着她们,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她甚至看到有人微微眨了下眼皮。
是啊,谁不怕失败?谁不怕死?谁不想留一条后路?
“但这并不是不全力以赴的借口,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是距离我们能有尊严地活着的近在咫尺的机会!不再俯仰由人,不再做俎上鱼肉!”
“所以我要斩断这条后路,破釜沉舟!”
“我会战至最后一刻!”
没有豪饮摔杯,没有歃血盟誓,只有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和一个刚毅无惧的女人。
刹那间,地坼之声由远及近地奔袭而来,森寒沉寂的冻湖被豪迈磅礴的力量撼动,冰河断融,飞霜击石,绝望与悲哀在地动山摇之间被坚定不移与悍勇无畏冲击,随后在声声裂地巨响中被撕碎。
“战!”
她们的异口同声,细细听来,有的清脆,有的沙哑,有的沉着,有的兴奋……
她们对于元衡的忠诚并不仅仅出于她是一个可敬可亲的主子,更是因为她们身为女人,同样憧憬一个崭新的时代。
她们将奔赴一场投注性命的豪赌,去赢一个从未敢想象过的世界。
今夜的行动计划中最核心的环节是将由元衡完成的刺杀,她必须果断、干脆、迅速解决元贺。
但元衡离不开她们的协助。
昙影将随着元衡刺杀元贺,她将与元贺身边那两名江湖高手作战,保护元衡并且为元衡制造时机。
冯佩与梨玉将带着元据暂且躲避殿中的杀戮,同时冯佩将与六宫旧人联络,说服她们从旁佐证元衡手中记录的真实性。
谢雪安将披麻戴孝上殿为谢家伸冤,揭露元贺歹毒的阴谋。姜湲将确保她的安全并将那名浣香阁的旧人控制住,送到殿上指证。
花寻秋将前往禁军休整之处,暗杀范勇等元贺亲信,让禁军群龙无首。
当然,元衡还需要做一些别的,比如设法引开赵无求、暗示赵韬等等。
“进宫。”
随着元衡轻启朱唇,众人立即恢复了平常恭顺、谦卑的模样,整齐地站在公主身后。
文肃公主的车辇缓缓在路上行驶,入宫门之前有士兵例行盘查,但并没有来得及察觉到赶车的车夫有一丝丝慌乱,因为他们很快就被从车辇中走出来寒暄的公主家令冯佩吸引了注意力。
被后世称为“靖平之变”的政变,随着公主车辇的顺利入宫正式拉开了序幕。
——
万寿宴设在麟德殿,它是明光宫中最大的一座宫殿,用来做大型宴会的场所再合适不过了。
它今夜万众瞩目,最珍奇的宝物、最美味的佳肴、最精绝的歌舞等等数之不尽的人间美好都将在这里汇聚,一同庆祝大周王朝帝王的生辰。
人人都眉开眼笑,无论是赴宴的贵人,还是忙碌的宫女,以及在殿前巡逻的右卫大将军赵韬。
元衡一行人走近。
“臣见过公主。”
赵韬行礼,面上如常但心中惴惴,虽然早已经效忠于元衡麾下,但她并未给他透露过该何时动手。
“赵将军平复如故,当真是陛下之喜、大周之喜,”元衡含笑免礼,如往日寒暄客套一般应对,“只是这万寿宴人多礼繁,还请将军切勿掉以轻心。”
“掉以轻心”这个词他再一次在元衡的话中听到,他悟出这是她的暗示。
赵韬兜鍪下的双眼一晦,随后立即点头道:“臣定不负使命,尽右卫之责。”
元衡含笑入殿,她观察到左右卫已经在麟德殿布防,但高阶将帅只有赵韬一人出现在这里。
她很快就明白了。
六月初,元贺正式对外宣布了从龙卫的存在,除了远赴四州处置罪臣,在皇帝的安排下,这一次晚宴也将是从龙卫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所以上将军范勇以及左卫大将军贺兰恂并没有出现在殿前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有不是元贺亲信且受到排挤的赵韬需要在殿前恪尽职守。他做得好了左右卫脸上皆有光,做得不好只需他一个人革职谢罪。
范勇与贺兰恂的高傲和怠惰无意中给元衡清扫了道路,他们不在殿前倒是方便了花寻秋取二人的项上人头。
当真是天助。
从龙卫的存在不仅影响了掌宫禁宿卫的左右卫,而且对曾经是皇帝贴身护卫的千牛卫也造成了打击。
既有千牛卫,再设从龙卫,是陛下不满千牛卫吗?那到时发生变故千牛卫又该如何呢?
元衡知道这些后本应很高兴,但她笑不出来。
她才得知王皇后并不会出席今夜宴会,只因十日之前小产,身体羸弱。她脸上强撑着笑,与重臣、命妇应酬,手指却暗暗搓向衣袖,丝薄的窄袖在重力之下发出了几乎不可闻的哀戚。
心中愤恨悲痛,难以自抑,却激起斗志。
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要在我手中结束!
元衡还需要做一件事,所以她并没有急着入座,她站在殿外的长廊之上,远眺小瀛洲灯火通明。
湖面之上不似迎燕使那一日设游船点缀,但瑶台、枕月、栖鸾三座岛屿之上的亭台楼阁被装点得焕然一新,红绸迎风,宫灯流彩,渲染了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安乐喜悦。
她在等赵无求,即使没有约定,在她们初次相逢的地方,八成能吸引到他,尤其是善于自作多情的他。
天有些热,湖光水气被清风送来,倒也凉爽宜人。
元衡并没有等太久。
不出她所料,赵无求倜傥风流地走来。
赵无求颇有一些时过境迁的感触,半年之前同样是在这个长廊上,她无情拒绝了自己,谁能知道半年后,两人已经有了超乎寻常的关系。
他笑意自心底发散,显露在脸上。元衡看在眼里,他这张脸笑起来确实是悦目的,只怕再过不久他哭都哭不出来,让他做回哑巴也吃上一吃黄连。
“豫王可曾登临过小瀛洲中的瑶台?它处于湖心且地势最高,届时登高可将景致尽揽。”
二人站得近,元衡的轻声细语就这样传到赵无求耳朵里。
没有丝毫刻意的撩拨和露骨的柔情,就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赵无求就读出了些许意味深长来。
她不喜欢人多嘴杂的环境,他知道的。
“无求便觍颜请公主带我前去一观。”
“那也总要等酒过三巡,总不能不给陛下面子。”
说完,她就像风一般走得匆匆了,他视线追随着她,只见她回眸一笑。
待人走远,赵无求眺望小瀛洲中最高的那一坐岛屿,唇一抿,他总觉得她也是喜欢自己的,尽管初见有些许矛盾冲突,但现在她总算能感受到自己的柔情和真心,而且他自觉不比那骑奴和那状元差。
自己做小伏低也是有用的嘛!
他喜滋滋地入殿,心头有喜事,对于众臣恭贺陛下千秋、陛下又称赞奖赏之类的热闹戏码心不在焉。
这一场又一场的宴会,不过就是元贺为了显示自己帝王至尊的舞台罢了,偏要众人都陪着他演戏。
待他看到元衡招呼身边的冯佩将元据带下去更衣的时候远远地朝着自己一笑,这场于他而言冗长得令人烦闷的宴会才算是有了一些趣味。
是时候随她前往瑶台了,赵无求起身与侍者说去更衣,他便留下了身边饮乐的燕国使臣,一人离席而去。
赵无求离开了麟德殿自殿旁供贵人更衣的房间走去,他要去那里找元衡。
突然颈后一疼,身体逐渐失去控制。
糟了,中计了!
在他还能见到小瀛洲三座岛屿上模模糊糊的灯光之时,霍然反应过来宴会之上将有大事发生,他心中惊骇,可惜已经无能为力了,随后他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麟德殿上,一场惊心动魄、移星易宿的大戏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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