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凌晨。
天色尚暗,钦天监卜的登基大典吉时未到,深宫之中的夜暗而长,四散分离的星星稀稀疏疏地挂于天幕,点点微光不足以将这一刻的晦暗驱散。
元衡双目微垂,神色凝重肃穆,身着本朝大长公主最高规格的礼服——翟衣。赤金龙凤栖顶,珠玉博鬓映面,深青色的翟衣舒展垂下,其上百余对相互目视的翟鸟灵动如生。
她出现了在明光宫内供奉着元氏历代先祖灵位的明堂前。
登基之前需要祭拜先祖。
以往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有特许的殊荣涉足这里,哪怕是高贵如皇后、尊崇如太后。而待出降的公主更是只需要在紫宸殿拜别父母,无缘踏足此地。
聆听列祖列宗的教诲,再奉以最丰美的牺牲,那都是历代皇室子弟所拥有的权利。
但她的到来,无人敢阻拦。
从她手刃罪人的那一刻开始,酸腐的儒生庸臣时常挂在嘴边的家法、规矩、伦常都见风使舵般地对锋利嗜血的剑刃退避三舍。
为父亲洗刷耻辱,帮弟弟证明清白,替儿子行使权力,她是孝女、贤姊、慈母,他们或是自以为是、或是隐而不发地暂时默许了她的代而行之。沉默退避的人已经贴心地替她找到了最合理、最恰当的借口,同时更是为自己的懦弱和缄口不言辩白。
侍臣内监恭敬地将文肃太主请入明堂,摆上供奉,将一束香呈至太主面前。
元衡握住那束香,一挥衣袖,启声道:“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大门再度阖上,明堂里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幽寂沉肃。
庄肃的明堂只留她一人。
元衡将香火点燃,既无跪拜,也无祝祷,而是直截了当地将其插入香炉之中,青烟袅袅直上,轻悠悠飘向林立的牌位和悬挂于墙上的帝王画像。
她抬头凝望画像,冠上凤首衔住的珍珠宝石坠子微微摇晃,在满室不灭的烛火映照下散发出华丽璀璨的光泽。但珠光宝气再耀眼,也无法与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冷静从容相提并论。
画像中的帝王们,头戴十二旒冕旒,身着十二章纹衮服,或佩剑、或执圭,威严而遥远。
他们都面目模糊。
其实他们在她的眼里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一个个森冷的权力符号,象征着后人寄托的哀思和表达的尊崇。至于高矮胖瘦、美丑妍媸?在世上最高的权力面前,再去追问外貌,就显得肤浅和愚蠢了!
即使是她的父皇元奭。
明堂中的仁帝元奭不再只是供她哀悼的父亲,更代表着宗法制度中的关键一环。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这一切都将女性亲属排斥在外,无论是母亲、妻子还是女儿,都无从染指最终的果实。但是今天,她站在这里,立誓要打破了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秩序,那个令他们引以为傲、并前赴后继维持的秩序。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承蒙列祖列宗的厚爱和召令,而是我排除艰难万险才得以和先祖们相见。”
“即使这里并不欢迎任何一个女人,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森冷寂静之中,她兀地开口,冰冷而坚定的话语打破了明堂里死气沉沉的平静。
这里彻夜燃着千万台烛灯,它们一直以来都为被供奉的高贵灵魂持续安静地焚烧,而此刻烛火在沉寂之中猝然跳跃。
烛火为之一悚!
她当真是个心怀叵测的不敬之人!
“当年我真是傻,自以为献良策、行善事便可保住一生的荣华富贵。怪我没有看清这世道的本质,这千百年来男子所主的时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女人指手画脚。要是早一点放下天真的念想,看清自己的野心,又何苦等到今日。”
元衡直视那一个个永远保持着威严冷酷的皇帝们,他们都死了,要不然一定都怒发冲冠,怒骂她痴人说梦、狼子野心!
连她的父亲也一定不会例外。
世人都说元奭盛宠独女,食邑万户,住的是面积占据半坊的豪宅,穿的是天下能工巧匠精心制作的衣饰,更不用说日日皆是钟鸣鼎食。
宠爱,宠爱,宠和爱又怎么会一样呢?
元奭对于弟弟元恪的严苛反映了他对儿子的期待。对于元恪,他赐予了最强大的武器和最珍贵的宝物——权力,以保证他的地位和荣耀。
可惜元恪不懂父亲的苦心,反而因此对她生出怨恨,多么讽刺啊。
元奭可以给元衡数之不尽的财富但却永远不会给她权力,只有她的母亲会替她谋划如何得到权势。
元衡当然也可以释然,毕竟自古公主都是要外嫁的,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别人家的。
宠爱女儿的皇帝对公主的期待向来只有婚姻美满、余生幸福;无情的皇帝只会将公主当做政治筹码,做他们丰功伟业的垫脚石。
而从古至今还没有那一个皇帝把女儿视作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让她延续家族的权力与富贵。
她其实不恨,父皇好歹给了她公主之名,血脉中涌动的尊贵,也是她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起因。
既然流了对权力充满无限渴望的血,就不能辜负我的宿命啊!
“这一切,都不是你们赋予我的,都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抢来的。无论是阴谋诡计还是刀光剑影,血腥的政治斗争中它们从未缺席。想来这也是你们遗留给我的,运用得得心应手的智慧。”
庄重肃穆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她似乎在反问:怎么?你们用得,我就用不得?
“如今乱政频生于内,强敌环伺于外,势如累卵,大厦将倾。或许我应该向天神祷告求得眷顾;或许我更应该虔诚向列祖列宗们请求庇佑。”
元衡作恭敬状,站在明黄蒲团前,似要跪拜行礼。但画卷中的他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一刻。
“可要不是内忧外患的局面,我又岂有机会到这里来面见祖宗们呢?要是太平盛世,我的叔伯兄弟们定然愿意勉而为之,挑起大梁,励精图治,做个守成之君了。”
若是真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轮得到她一个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公主?
“故而信王在宫宴之上被吓出病来。”
元衡讥笑,是真是假,她根本不需要去追究,因为只要是假的,她就会把它变成真的。
“所以公主的儿子,竟然可以破天荒地成为了这个煌煌帝国的君王。”
但他们宁可接受三岁的孩童登基,也不愿意推举她为帝,尽管人人都知道三岁皇帝背后是太主在主导一切,他们依然要维持表面的体面。
不过她不在意,因为这一切还不是终点。
元衡傲然抬首,目不斜视,伸出双臂,大袖舒张,她将要拥抱前方的一切,无论是狂风暴雨抑或是烈日骄阳。
“他们不敢背负的责任,就让我来背负吧。如果天下乱局是我的劫、大周的劫,那就等着我将它逆转为我的势、大周的势!”
胸腔里的心脏像经历过一场巨大的胜利一样剧烈跳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生命力,在浸润了权力的滋养之后愈发旺盛。
“或许我应该害怕,哪怕一点点,哪怕转瞬即逝。”
她悄声与祖宗们交谈,收了手势,逐渐平静下来。
“怕众叛亲离,怕身首异处,怕国破家亡,怕遗臭万年!”
“不,我不怕。我不在意身后名,我只在乎眼前事!”
“与其做江山倾覆后的亡国公主,或是安定边塞的和亲真女,用凄艳的鲜血给烽火连天的征伐增添一抹无足轻重的红,不如大大方方攫取我梦寐以求的一切。牝鸡司晨、女主乱政的骂名相比于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左右天下局势,根本不值一提。”
面对威武严肃的先祖们,元衡毫不遮掩地展露出她的野心与欲望,那些曾经深埋在心底的种子早已经发芽,在深不见底的幽渊里野蛮生长,终于要攀爬着、拥挤着、怒喊着向高而远的天际延伸,将原本高悬、漠然的、鄙夷她的一双双冷眼纠缠着、撕扯着再狠狠拽到地底,碾得粉碎!
然而,供奉的历代明主们的英灵没有给这位不孝的元氏女儿警告,只有沉默燃烧的火烛表达对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夸夸之谈的无声抗议。
毕竟他们都安卧在皇陵中变成白骨一堆了,当下和将来是属于元衡的。
明堂之中还供奉着一件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宝器——帝剑逐鹿。
逐鹿剑乃是大周开国睿帝的佩剑,这柄剑助他一路杀伐,功不可没。睿帝以天下一统、八纮同轨为此生夙愿,可惜天不假年,他去世之时天下仍是四分五裂,故而将佩剑更名为“逐鹿”,激励后人。
后世帝王便把逐鹿剑奉为帝剑,重大场合之中必随身佩戴,以彰显天子威仪和雄心壮志。
逐鹿剑安放在剑器架上,玄黑为主色调,只在剑格和剑首用错金技艺勾勒出腾龙踏云纹。在这柄削金断玉的利器还没有被皇室固有的奢靡铺张的风气沾染,并未在剑鞘之上镶嵌满代表富贵荣华的宝石和明玉,它仍旧保持着作为武器的本真秉性,保有着最为纯粹和最为骇人的杀意。
“父皇,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给我的东西,现在我拿到手了。”
元衡甚至没有给画像上的父皇一个眼神。
她目光聚焦在逐鹿剑身之上,缓缓抽出利剑,剑光凛然,一阵细腻而绵长的剑吟自逐鹿剑上逸出,消散于封闭的明堂内。
剑刃明亮如霜雪,将她一双如鹰、如虎一般的眸子映照其上。野心、坚定、勇毅、无畏、从容、冷厉,皆在剑光之上融合、生动。
下一刻,这股融汇万千的剑光在烛火中翩然转动,逐鹿剑在元衡的手上翻起了一招杀伐夺命的剑式,如同出渊的神龙,抖擞着甩掉将其囚禁千年的铁索,呼啸出海,乘风而起,一展英姿。
“嗒!”逐鹿归鞘。
剑吟仍绕梁,剑光仍徘徊。
“皇帝年幼,不过是三岁的孩童,尚无法佩剑出行,那便让我来吧。”
元衡将逐鹿佩于腰侧,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在翟衣之侧佩剑。
深宫后宅之中的命妇,岂能沾染这些凶戾之气?这可是出于对她们的保护啊。
元衡“嗤”的一声轻笑。
剑,代表权柄,代表杀伐。生杀予夺的权力不能为女子所拥有。
腐朽陈旧的规矩,就由我来革新!
如果世上尚未有翟衣佩剑的女子,那我便来做这第一人!
如果世上尚未有临朝摄政的公主,那我便来做这第一人!
她依次推开两重厚重的大门,威仪赫赫的帝王们慢慢地成为她身后的尊贵煊赫的背景,她昂首挺直的身影在她坚定的步伐中渐渐清晰,直到历代明君英主们的画像完全成为一团高贵而虚幻的缥缈影子,彻彻底底沦为她的陪衬。
在她双目直视的前方,是远处并列站立的两排侍臣,他们恭敬、顺从、耐心地等待着文肃大长公主祭祀完毕,等待着今日的登基大典的举行。
无论他们是不是发自内心的顺从,元衡的时代已经到来,就如同眼前即将升起的朝阳一般,带着天地之间最为强悍的、最不可逆转的气势,光耀这片土地。
这一年,她才二十六岁,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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