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殿偏厅之中,夏侯雍已经等待多时了,曹延襄出来后他就被宣召入殿。
“你还记得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对你说的话吗?”
既然是熟人相见,就不需要花里胡哨的客套和过度,元衡傲立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对下方行礼的夏侯雍说道。
“想活命,就要听话。”
夏侯雍答道,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几乎都记得,复述出来,连音调语气都如出一辙。只因在漫长的分别岁月里,他翻来覆去地回忆往昔。
但现在并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他太明白权力才是元衡的本质属性,她现在也许不屑他的爱,但她会将他的臣服含笑纳之。
高台之上的元衡微微一笑,不错,他倒是将生存之道记得很清楚。
“那你知道你所说的所有话里,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他回想起了那一年除夕,那是她们唯一个相伴度过的年关,他记得她的欢笑和泪水,更记得她听完那句话之后的沉默。
“愿殿下所求皆如愿,所谋皆可得。多年以来,这依旧是臣对殿下的祝愿。”
脚步声由远及近,元衡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下来,在他眼前站定。
安静的殿堂内乍然响起衣物翻动的窸窸窣窣细碎之声,元衡伸出手来扯他衣服,交领窄袖劲装自胸口被她利索撕开,夏秋之际衣衫单薄,她已经看到了夏侯雍胸口左边那一处旧伤留下的疤痕。
昔年情浓之时,她眼见这处差点要命疤痕,流露出真切的心疼与怜惜,轻柔地抚摸起了早已忘记了疼痛的伤疤,还问他此伤的来历。
“果真是你。”她抬眉,眼里没有丝毫惊喜与震动,只是淡淡地下结论。
能承载甜蜜回忆的伤疤现在却变成了她眼里证明他是他的如山铁证。
多讽刺。
可夏侯雍却在她举动中清晰地瞧见了她对于自己难以磨灭的印记,乃至于多年后准确地找到了往昔的痕迹。
元衡压在夏侯雍胸膛上的手猝不及防地被他握住,直到她的右手被-干燥和温暖包裹,她又感受到来自他的那一份力道小心翼翼地加重,那谨慎和踌躇就像暗夜中行走于毒蛇猛兽密布的诡秘丛林,仿佛一着不慎就会尸骨无存。
后来他的力道渐渐不受控制,像身着坚甲、手持利刃一般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全速猛进,以十指相扣作为战局的终章。
他不该的。
完成了手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是他内心激烈斗争的结果。
在她面前,他再也无法将过往几载中翻腾汹涌的情感置于他心底的幽暗深渊中,它用尽全力呼啸而出,向出口膨胀攀升,可惜还没抵达彼岸就遇到了自己理智的拦截。
元衡已经是太主了,他的出现将带来她的猜忌和防备,还有甚至不需要隐瞒的杀意。
所以他仅存的理智在告诫他不能逾矩。
但他还是做了,他选择性地忘了那一道防守严密的拦截是怎么样在金鼓连天的对战中被兵强马壮的对手击溃得落花流水。
情感与理智的大战中终是前者大获全胜。
肌肤相亲,元衡能感受到他胸膛之下狂乱跳动的心脏,以及手指间充满斗争的情感与理智的激烈角逐,他的莽撞,他的迟疑,他的冒进,他的克制,他的奋不顾身和他的如履薄冰。
她没有放开他的手,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中紧扣着十指,好像这么做能穿越岁月的屏障将过往的感情与当下连接起来。
“你爱我,我就真能相信你吗?”
明明很尖锐的问题,但在她怅然若失的语调似有几分缱绻的柔情。
不过这分柔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存在,既是将潜埋的祸患直接挑明,但也是告知天下,她元衡有一柄赤胆忠心的利刃。
并不是不能用,但重点在于要怎么用?
“你应该很清楚元据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眼睫之下的黑色瞳孔中的锐利锋芒在眉目的张弛间释放得淋漓尽致,她的话因此带着鲜明的威慑。
是,元据是元氏子孙,是因为那是元衡的孩子,至于他的父亲,那本是最不值一提的。
“他这位置坐得不稳,但要想真真正正地无懈可击,除非……”
元衡抬起头看着沉默不语的夏侯雍,他面上强压下深情,恢复了应有的恭敬和平静,在短暂的真情翻涌过后,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位置和处境。
“我、登、基。”
这心思没什么好瞒的,迟早有一天天下人都会知道。
只有她成为了皇帝,她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现在这个局面是她迫不得已维持的,她把儿子当成傀儡只为了图谋来日,要慢慢地让那座枯枝塔上生出花来,她高居塔尖才来得稳当,她求的万世宏图才有根基。
夏侯雍望进那一双盛放着对至高权力有着无限野心的双目,欲望使得面前的元衡焕发出一种无比磅礴的力量,那是支撑着她一步一步从落魄公主走到如今的强大动力。
这么多年,她的野心有增无减,她无畏地展示着她贪婪又狂傲,嚣张又阴狠的一面。
他因此痴迷,又因此臣服。
但现在不是沉迷其中的时候。
他知道元衡是在震慑自己,元据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母亲,而自己若是想要以生父的名义攫取权力,必然绕不开她。
如果自己被贪婪吞噬了心智,想取而代之,那元据被推举为皇帝的微乎其微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都会被他的身份全部否定,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他只会被群起攻之,死无葬身之地。
而现在为了保住目前的局势,回避被人诟病的劣势才是首要的,哪怕是他自己将来揽权做准备,也应当要替她扫清前方的障碍。
元衡很清楚,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爱她还是爱权,替她做事都是他最好的选择,何况他在紫宸殿上已经露出庐山真面目。
“自哀帝那一道旨意开始,臣永远都是殿下最忠诚的臣仆。”
“你既然费尽心思回到我身边,那就好好发挥出你的聪明才智。不要忘了你原有的聪明和恭敬对你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作为一个臣子,应当秉持什么样的态度。
何况经历过被她惩罚的那饥寒交迫的三天,度日如年的时光让他入骨深刻地体验到了有半点不臣之心后的折磨,元衡早在多年前就给他种下了畏惧臣服的种子。
多年前那一句话再一次冲击他的脑海,夏侯雍心底蔓延过洪水般的悲伤,但却没有半点意外。二人之间哪怕曾有旧情都已经要被现在布满暗箭的局势吞噬得一干二净,她不容任何人对她的权势造成威胁。
失去自由的岁月给她当头一棒,只有权势才能保全自己和保障地位,她这么想,他非常理解并且赞同,只不过他只能将自己的真情埋藏于心底,或许有一日还能迎着日光破土而出。
但首要的解决眼前的兵祸。
元衡给他下了指令,要他两年内平定。越国国小力弱,唯有快速将其阴谋挫败才能威慑燕、赵,避免陷入更大的危机。
两年对于元衡来说还是长了,但朝中无人请缨,而他又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想要服众需要手段和时间。
这当然不容易,但太简单了还怎么体现他的本事,要是没有本事又怎么能留在她身边?
在偏殿内二人对着地图谈论了作战方略后,元衡对夏侯雍说明日召集兵部定下方案,再给他正名,正式下令让他前往前线,务必要速速平息。
——
“你一直戴面具就是为了保住你如花似玉的脸吧!”
见夏侯雍出来之后,在别殿等待的曹延襄凑近,本想悄声说但那副看热闹开玩笑的心思怎么按捺也藏不住,惊叹的声音传入他耳际。
“以色侍‘她人’啊。”
面对曹延襄的挤眉弄眼,他无动于衷从容自若,他本就是她的面首,他巴不得做她一辈子的面首。
“后日我就去东南前线。”他生硬地转了话题。
“过两天我也动身北归,若是北赵看着东南战火蔓延八成又来趁火打劫,需要早回去做打算。”
玩笑开的曹延襄见他提及战事,整个人就正经了起来,她顿一顿又道:“这一次太主的意思是拿下黑石城。”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片刻过后没有回应,曹延襄看着若有所思的夏侯雍,疑惑不解。
“想起一桩旧事罢了,”他开口,“当年殿下让我帮忙绘制北赵地图,看来如今是派上了用场。”
那时候他将他所知的山川城镇都一一画作于卷轴之上,全部都被她牢记于心,现在成为她运筹帷幄的一环。
“啧”曹延襄发出一声赞叹,想不到啊元衡算盘原来老早就开始打了,能让自己第一次见面就决定跟着她混的女人果然非同凡响。
“我觉得你能遇到她,是你天大的福气。”
“认识你这么久,你夸人的时候总听让人听出些损人的味道。”
夏侯雍难得的表露出一点不满来,在赤云军中他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但并不意味着他练兵作战没有手段,只是他情绪控制能力极高。
“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实话!要是换做别人现在可能还在泥里打滚呢,还不知道怎么捞你,如今你算是鸡犬升天了!”
其实有一些话曹延襄还是留住了,她直率灵活但不是看不透,权力斗争是吞噬人命的,运气欠点,手段差点早就尸骨无存了。元衡从有性命之危的环境下一路走到这里是又怎么不是险象环生?这就是她的本事啊。
他恰好是她手握大权之时回来了,尽管战事已起但总比受制于人好得多,他至少有用武之地,有加官进爵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我总要回到她身边的。”
夏侯雍远眺前方宫阙重楼淡淡说道,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寥寥几字。
他当年孤身北上,除了知道自己被追捕无法再以夏侯雍的身份行走之外,更是为了谋求将来回来营救她的资本,除了赤云没有别的地方能容纳他。
而他更是想方设法将赤云变成一股强有力的军事力量,是因为对官员剥削的感同身受,也是因为他想借助赤云的力量让自己成为有能力帮助元衡脱离苦海的人。
但最终元衡自己救了自己,这不令他震惊和意外,他的计划有变于是只想快马加鞭地回到她身边,想离她近一些,哪怕自己的存在已经不受欢迎。
相比被她遗忘,他宁可被她猜忌,至少他在她眼前,不是吗?
“真是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啊!”
曹延襄情真意切地感叹,不过想起她和元衡的谈话,又在转瞬之间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他如果是因为爱她才效忠她,这是对她君主身份的亵渎。
因为她是女性,人们往往将她的故事赋予情爱色彩,这样才能展示她身为女性的“独特魅力”,可她根本不需要。
她的才智,她的手段,她的远略,她的胆魄,本不应该被这些东西遮掩!
曹延襄下定决心要改掉这种埋藏在心里的意识,眼下先找补:“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是你应该做的。”
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郑重和鼓励。
“也是我应该做的,我们当臣子的就应该心里门儿清。”
她又补充道,把自己的立场挑明,更是强调君臣之道无关情爱,总不能她也是因为爱慕她才效忠她吧!
——
两日后,退敌策略被兵部诸臣推崇的夏侯雍被任为行军大元帅,他与监军兵部尚书李彦在太主的鼓舞和送别之下一同启程,马不停蹄地奔赴前线。
这位身份颇为传奇的元帅既是赤云军中威名远扬的“铁面将军”,又是多年之前盛安城中沸沸扬扬趣事的主角之一,他的出现再一次点燃了城中大街小巷的茶寮酒肆。
即将北归的曹延襄驾马回望都城的繁华与热闹,她听见他们纷纷的议论。
他们豪迈地说着什么“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英雄抱得美人归”之类的话。
不知道他们是否和当年的故事一样将目光全部集中在夏侯雍身上,无论他是卑微下贱的骑奴还是威风凛凛的元帅,而元衡的想法、情感和处境有人在乎吗?
曹延襄不得而知,但她能确定的是在现有的故事里,太主的这一路上所做的努力和拼搏被弱化甚至被忽视,文韬武略、扭转乾坤的太主却变成了英雄故事里最值得津津乐道的注脚。
她想起去年朝廷派人来招安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她、父亲兄嫂还有同袍们都在一起,来的官员以为她的父亲才是赤云军的首领,随后她用幽默化解了这个不小的尴尬。
无论是太主的遭遇还是她自己的经历都在强调了身为女人的悲哀,她们很难拥有主角的待遇,陪衬是她们常有的境遇。
太主?统领?因为是女人,哪怕才华出众,得到的目光远不如身边的男人。
可没关系,她们的传奇仍在书写,她们的战斗仍在继续,这还不是终章。
曹延襄毫不留恋,挥鞭呼和,带着人北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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