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仪与很多朝臣都一样,畏惧太主。
她第一次见识到太主大发雷霆是在天授元年授官那一日,第二次就是今日的朝会,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但场景历历在目。
朝会上,王瑾仪得知了战况的惨烈,今日的议题在于如何善后。
安抚战士需要钱,重建饱受战火摧残的家园需要钱,北方在打仗更是需要钱。
钱从哪里来?税赋,但原本相对比较富庶的东南之地经过一场恶战又怎么交得上钱?
那就种,让谁种?
有人提议移民屯田。太主说,好,那如何让他们远离故土前往大战过后的东南十四州?怎么让他们背井离乡?下死命令?银钱鼓励?钱又从哪里来?
那人说按照前朝惯例,可招募。
太主冷笑着说,名为招募,实为强征,地方官员为了避免受责罚,硬是用官威欺压百姓,当年四州之事怎么来的都忘了?你说东就让老百姓往东,这些人到底是大周的百姓,还是某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随意欺压的奴隶!
那人只得闭嘴。
毕竟四州之乱来带了赤云,而如今十四州本就遭受战乱,若是再有狗官盘剥,不知道又要导致什么祸患。
这一骂,是太主骂给所有人听的。
随后太主敛了怒气说道,战时这些应征入伍的战士之前都是农夫,家中本有田地,现在就让他们的家人继续耕种,避免田地荒芜,战后男丁折损,那让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继承田地。如今十四州混乱,必须尽快安抚,耕作乃百姓立身之本,让她们有地方住,有农活干,安居乐业才能实现。
再说这同样是安抚伤亡战士的应有举措,他们为国效力,国家怎么能看着他们无法耕作就将土地转手,那他们和家人又要怎么生活?若是赡养,朝廷现在又给得出这么多银钱吗?
这一次朝会最终以太主在战乱的十四州下令让女性亲属继承土地而结束。
王瑾仪心想,若不是因为战事带来的一连串负面影响,男丁伤亡,田地荒芜,朝廷缺钱又缺人,女子只怕难以分到田地。
如果是在以前,她也会和某些人一样,觉得女子本不应该有田地,因为她们柔弱,又要生育,负担不起耕作这项劳动,所以田地应该给男人。
不过可笑的是,若是女子不生育而投身农事只怕有人要大叫:这是亡国灭种了,女人不能不承担责任!可是她们却因绵延了血脉这件看似光荣的事而遭到了惩罚——失去可安身立命的田地。
这不公平。
王瑾仪摇摇头,若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家中的堂妹谢语蕴出城去了趟田郊,她未必能有现在的想法。
事情还要从去年大家刚刚从掖庭中回家开始说起。
——
入掖庭之后除了任劳任怨,有时候还会遭到罪人的折磨。
那年谢语蕴年十八,略有姿色,被罪人知道后召去侍寝,谢语蕴不愿,以刀割面反抗。罪人见她性烈,竟然敢用这种方式拂了自己的面子,就命人打了她二十大板。
她的清白保住了,但却在掖庭中半死不活地捱了半个月,所幸底子不差,又在家人们的努力救治下活了过来。
等新帝登基她们都回家了,但谢语蕴却必须面对一件事,她与王家男子的婚约。
她毁容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于是她自己去了王家找他退婚,他心疼她但还是婉拒了她。崩溃的她在他面前哭喊着道:“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你!”
背后的理由当然有很多,王家不说明白但谢语蕴并不是猜不透。可能是因为她毁容了,可能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没了清白,可能是因为谢家倒了谢语蕴没有联姻的价值了。
谢语蕴自那一日后就很消沉,时常岔开腿蹲坐在家中石阶上,完全不顾仪态。
众人都以为她受了打击,心疼她,便也不多说什么。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是她在和过去的自己、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环境做对抗,她痛苦过,懊悔过,麻木过,疯癫过。
但谢语蕴最终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过往都是为了成为他人眼中的好女人而活着。
她要重仪态,因为她是谢家的女儿,不能让家门蒙羞;她守住清白,是因为她会成为王家的妻子,不能让夫家蒙羞。
她开始认真思考,当时她的反抗究竟是因为不愿意委身于灭门的仇人,还是心中惦念情郎,不愿让他为难?
如果只是为了别人,那自己这些遭遇就太不值得了!
不嫁人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吗!
为什么女人生来就像个瓷器,在家中做好精巧的造型,上好明亮的彩釉,等着一朝火烧出炉了送给别人,成为一个美丽的、端庄的、有用的、体面的器物。
这辈子要是不嫁人了,那为什么还要守那些规矩,去令仪令色,去穷态极妍?
她发现自己一旦想通了,就变得轻松了起来,好似可以乘风而去一般自由自在。
反正她脸也毁了,名声也臭了,那自己做什么不好?在掖庭里差点死了,现在又重获自由了,却想方设法再去做那些自己不乐意的做的事吗?
一个瓷器,被她打碎了,在她心里。
谢语蕴纵马出城,她急不可耐地将自己被囚困多年的灵魂放出风外。
那年十一月初,风已经带着寒冬的冷冽气息,但她丝毫不惧,而在已经过了农忙时节的田郊,她遇到了即将相伴一生的事业。
那时她策马狂奔了两个时辰,觉得口干舌燥,便走近了一间农舍,在那里她听到了里头琅琅的读书声,原本只想讨口水喝的谢语蕴在看到黄五娘和宋云儿带着二十来个女子在对着一块刷了白色粉末的墙上认字。
谢语蕴无法言说自己内心的震撼,它像一股早春冰河里击裂浮冰的第一声呐喊,随后冰泉川流不息。
辛劳、穷困从来没有打败她们,谢语蕴在漏着些许寒风的徒有四壁的屋子内看到奋力向上生长的强大韧性。
后来她得知这一片都是农妇们租种的田地,原本为首的姊妹叫柳娘,但她离京了。如今是现在农闲时节,她们就聚在一起认字,这样的学习已经持续了几年,她们从目不识丁变成能识文断字,渐渐的又能写一些文段。
“诸位姊妹赠水的恩情,不知如何报答,不知道姊妹们缺不缺教书老师,我略读过几本书,也写过些文章。”
待到众人知道她出身谢家后,皆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姊妹们怎么听到我的家世反而害怕,而见我脸颊上的疤痕却不以为意,我原本以为伤疤才是最骇人的。”
谢语蕴自从出事之后,旁人见她的脸,总是惊惧的。有人恶嫌,觉得丑陋,有人惋惜,觉得“暴殄天物”。
不过她今天却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善意,在随后她知道了她们的故事,才知道她们彼此都受过不公平的对待,所以聚集在这里互帮互助。因此,看到她面带伤痕又路过讨水,便友善相待。
“跟大家说一句真心话,我呢,如今也不打算嫁人,有的是闲工夫,与其在家待着不如给自己找些事做。今日来我感受到诸位真诚的善心和努力上进的奋斗之心,十分受打动,所以不想我们的缘分就仅仅有一碗水那么轻。”
众人见她说得诚恳,毫无倨傲轻慢之意,便答应下来,毕竟她们也知道现在的老师不过也就是半个学生罢了,要是能有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教授,那自然是好上千百倍。
于是谢语蕴开始她的教师生涯。
几个月后,她渐渐在田郊有了些名声。她在这里教书,创办女学,和她们一同结起了以互帮互助为宗旨的女社。
但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直到有一日几个带着儿子前来想一同入学的女子与谢语蕴吵了起来。
天授元年放榜广招举子科考的事已经传遍天下,人人都知道读书了可以考科举,考上了可以做官,那就是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所以为了儿子前途,那些女子就想把儿子塞进女学。毕竟私塾是有钱人家才请得起的,而女学只需要交些米用作女社的筹资,加上又有谢氏千金亲临教导,她们纵然是不要那张老脸也要把儿子送进女学!
谢语蕴和她们大吵了一架!
“我不教男孩!如果男孩来这里我就离开不教了!”
“你就是被男人伤害过才不敢教!你就开始恨起了无辜小儿!你和那些歹毒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我是女人,这里全是女人,我只教女人!”
“那我也生女儿,让她来学,回去再教给儿子,这你可拦不住!”为首的妇人冷笑道。
可谁不知道她家里三个儿子,曾经是有女儿的,后来没了,谁不知道怎么没的?赔钱货才不养呢!
现在有利可图了,就想生女儿了?让那些本就是孤女寡母的女人们耻笑。
“那你有本事就去生!总之,我这里,绝不会有男学生!”
谢语蕴停课了,她没想到在家里竟然也会遭到反对,反对的人是王瑾仪。
谢雪安和王瑾仪还有家中一些姊妹们也曾都去给女学上过课,现在事情闹了起来,来龙去脉她们也知道了。
王瑾仪温声对谢语蕴道:“都是穷苦人家人家,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一样是教,有何不可呢?”
“不,不一样,这完全不一样。”
谢语蕴连连摇头,愤然道:“女人的困境就是与男人完全不一样的!”
“男人永远体会不到女人的困境,就算再相似,女人所遭遇的定然更深重。男人受过胯-下之辱,以后功成名就了,他们忍受耻辱就算坚忍,是他们英雄之名的点缀。而我面对羞辱时就算誓死伤了脸保住了清白,也有说我倒不如死了算了何必受这样的屈辱,现在还有人说我因此憎恶所有男人,是我恶毒。”
“这怎么可能会一样?”
谢语蕴一句一句,将事实成列出来,每一句都像刀割自己的血肉一般疼痛。
“你太偏激了,你不能因为自己遭受过不公就迁怒无辜的人。”
王瑾仪平静反驳道,心里觉得她是因为遭受了刺激才这样激烈的反对,如果她能安静下来就能想通一切了。
“阿嫂,你怎么能说是我偏激啊?明明遭受不公的是我们啊!你看,现在连小男孩都有女人替他们说话,田野里有,我面前也有!谁替女孩们说话了?”
“他们的处境远比那些生下来就没有机会活到求学之年的女孩儿好过千万倍!他们现在看起来是无辜,但他们上学之后同样有机会走向仕途,这一点不因他们的出身改变,这是死境吗?而女孩子的困境你看到了吗!她们甚至没有机会活下来,她们早已永远丧失机会诉说不公!她们才是最无辜的人!偏激的人怎么会是我!”
“偏激的人,是创造了这个充满不公世界的人,是维持这个不公世界的所有人!”
她眼眶通红,泪水难以自抑制,一滴一滴坠连成串跌落下来,带着哭腔道:“阿嫂,你救过我,掖庭之中你也曾彻夜照顾过濒死的我,我感激,我永远铭记在心。但今天,我绝不会认同你的观点,绝不!”
谢语蕴愤怒地离去,一个月后她回到田庄,继续给女孩们授课。
在家里,她与王瑾仪井水不犯河水。
——
时至今日,是她错了,王瑾仪幡然悔悟。
女人的困境她看得明白,但看明白绝对不够,图变才是解决之道。
太主在现有的局势下努力提高女子的地位,她又身在刑狱部门,更知法令的重要性,她无法无动于衷,更不能对不起太主在自己身上寄托的期望。
王瑾仪坐在书房内,她准备去找语蕴,告诉她是自己做错了。
但在去之间她必须做一件事。
从前朝起,法律知识就以家传的方式延续。
原因在于前代沿袭制度后又不断新增修改,无论是体系还是条文数量都繁杂晦涩,通晓之人甚少。除了负责法律部门的官僚还会有谁去探索浩如烟海的法律著作呢?而官僚为了保住家族的荣誉,就在家族中开启了法律传承,他们的主观目的是为求官位,但在客观上为历代法律保存做出了贡献。
再加上读书在这个时代仍旧是世家能拥有的特权,平民之中法律著作没有流传根基。
最终除了在任的朝廷官员,只有一些法律世家的人才能通晓历朝历代的律令。
她想起了远在洛阳的忘年交上官述,很多年前她还待字闺中时,在跟随家人前往洛阳探亲时与上官述结缘。
王瑾仪的这位朋友出身法律世家,朝中也有上官家的人,但她并没有跟随家中人移居到都城盛安,反而留在洛阳旧宅钻研法学,因为旧宅中法律著作汗牛充栋,几百年前的条文和案例依然可以找到对应。
她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坚决不婚嫁,不需要她操劳家事,她就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律法研究的工作中去。
王瑾仪在入职之后,认真研习律法,但胸中积累只怕难以望上官述项背。在她读到太主有意改律之后,她需要这位出身于法学世家又精研其道的好姊妹相助。
女人的困境,女人永远比男人更了解,王瑾仪写了一封长信给上官述。
在上官述到来之后,将会诞生一个新的名词——学姥,指代富有才学和声望的女性。
几年后,天授年间最轰轰烈烈律法改革,将以她们为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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