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星光的天幕如长卷,巨型的黑色山峦描摹出高耸奇峻的轮廓,像是一头头沉睡在上古传说中的神兽。
狭长幽谷中一簇又一簇火光照亮了正在通过峡谷的禁军,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敌人正悄悄就位。
得以于前期的打探,赤云抵达山下之后弃马,从山后依药农采药的小径翻至峡谷之内。
若是青天白日之下,光凭两者的行动就足以分高低了。
禁军优哉游哉,赤云敏捷迅速,而禁军在明,大可以大大方方行进;赤云在暗,不仅要以最快的速度到位,更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踪。
杨英出身于山间义匪,哪怕深夜潜入山林,也有如鱼得水一般的灵活和从容。
她是五百人中最后一个就位的,手中握着一只用于发令的短哨。
在经久不息的马蹄踏地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持久的哨声!
禁军听闻之后停止了行军的步伐,即使是多年未再上过战场,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弦都紧绷起来,而狭长队伍的前方一停止,后面就不得不止住步伐,这一下就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黑暗之中箭如急雨落下,突如其来的进攻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机。
“有埋伏!”
山上一片黢黑,根本无法判断对方来头和人数规模,只有箭矢密密匝匝射下来,而他们行军的火光恰恰暴露了黑暗中的身形与队形。
面对未知的恐惧,而身处下方的禁军又无法攀援到上方的回击,他们开始向山腰上胡乱地发箭。
杨英见状冷冷一哼,对身边的将士说道:“投石。”
这时候赤云先就位的兵士找到的巨石派上了用场,巨石滚落,原本就惊惶失措的禁军遭受了致命一击。
山间响起阵阵轰鸣,滚落的巨石阻断了要道。
禁军前后隔断,仍在遭遇箭雨的后方禁军连连败走。
杨英率人开始了追击,要彻底斩断他们的增援,至少要将其逼出峡谷。
峡谷要道一旦失去,他们要想再绕过山岭前往青霞山就必须走远路,那时候战局已定。
带着赤云在山林间穿行的杨英一边张弓搭箭一边在心里默默为元衡和曹延襄祈祷。
愿我等都能旗开得胜。
——
翠微宫宫墙高驻,各处通行的大门被全部关闭,但行宫坐落于半山腰,若是敌军攀岩而上,想方设法从山间潜入,就会防不胜防。
元衡下令在山地护卫的禁军严阵以待,同时还发动内卫到各处关隘严防死守,一旦有变立即反攻。
得到翠微宫加强值守的消息的卢三义在马背上轻蔑一笑,心道都这节骨眼了才加强又如何?为了加封赤云非要犯险离宫,这难道不是她元衡自找的?
张兴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样好的机会都不能得手,元衡、夏侯雍两个人屁事没有。
真是个废物!
“噌。”
卢三义拔刀出鞘,高举利刃,策马回身,向身后的士兵大喊:“夏侯雍暗害信王元诺,元衡包庇,将元室江山拱手相送!我等深受仁帝、哀帝之恩,又岂容贼人窃位,今日当清君侧,定乾坤!”
“女人就是做不得主,不顾大局,沉迷感情!这天下本该是我们男人的天下!”
造反的人总是要谋一个出师之名,真假无须论,只待结局胜负揭晓,一定成败。
东营禁军蓄势待发,阵型变换,由守易攻,肃杀之气腾腾而起。
在远处山包之上暗中观察的曹延襄这时发出了冷冷一哼:“卢三义还真是个大聪明,高举的火把直接暴露了他们的阵型变化,后续源源不断的兵力补给给了他有恃无恐、强攻翠微宫的勇气,结果就是顾头不顾腚。”
眼前的阵型头重脚轻,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两千人马立即行至峡谷山口一侧,堵截援军,其余人马随我来!”
“竖旗——”
她威武的高喝声中大纛徐徐升起,这幅绣着“曹”字的战旗曾在北境战场上让号称骁勇善战的北赵军队闻风丧胆,今日她的威名将再一次响彻天下。
卢三义带领着禁军与驻守的禁军对战中,刀枪尖鸣与热血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守卫行宫的禁军节节败退。
在卢三义穷追不舍的酣战中,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万马奔腾之声。
由远及近的铁骑奔驰声愈发震耳欲聋,地动山摇之中,连高悬在夜幕中的遥远星子都要被气吞山河的千军万马震落。
“遵太主令,赤云前来勤王,降者不杀——”
手持劈山大钺的曹延襄一马当先,直冲沙场,给了卢三义军队后方懒散的阵型狠狠一击。
大钺锋芒一闪,那名禁军身首异处,尸身随后从骏马身上跌落,在曹延襄身后是如汹涌潮水一般的赤云军,凶猛剽悍的雌狮在黑夜中沉默谨慎的潜伏之后,狂傲地展示着她们的利爪獠牙。
这个看似威武雄壮、战无不胜的庞然大物,正在被一群经验丰富又团结默契的猎手赶入死境。
在翠微主殿之前执剑指挥观战的元衡听闻裂石穿云的阵阵铁蹄声后,又眼见卢三义身后的阵型在黑暗之中被撕开一个豁口,随即鲜血直流。
像一张展平的白纸猝然被烈焰触及,星点般的火势从边缘被瞬间燎成一道生死之线,火线还在不断扩张,一口一口地将其吞噬。
从坡上冲锋而下的赤云以万钧之势席卷了卢三义的军队,眼看局势不妙,卢三义喝令身边副将召集援军。
——
早先通过峡谷的禁军已严阵以待将帅的召唤,但是方才狼狈赶来的战友却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们在峡谷中遭遇了埋伏,现在与后方的禁军失去了联系。
情况不妙,副将正要告知传令兵将此情况报送给卢三义,却听闻阵阵马蹄之声,本以为是战友回军,可卢三义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他心弦一紧,立刻回身大喝:“列阵布防!”
“来者何人——”
稳住身形的副将喝道。
而刚刚在路上将通风报信的传令兵斩于马下的赤云此刻正气势嚣张,为首的副将王萱率领这两千人正要堵截叛军,闻对方出声问名,她随即昂首回应道:“遵太主密令,赤云勤王,反贼格杀勿论——”
听举事出身的赤云怒斥自己是反贼,禁军副将心想当真是岂有此理?想必是她们作乱又随意寻个名头要绝后患!
厮杀在山前爆发。
狼狈赶来的禁军还未来得及重整旗鼓便遭受了重创,杀喊之声、刀枪剑鸣之声响彻云霄。
——
下弦月,黎明之时可见月升,黑红的天空将其染成血色,呼应了这人世山河之中的血光之灾。
晨霜惨悴,肝髓流野。
待谢雪安带着京城之中的五万禁军马不停蹄火速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番惨烈场景。
赤云军将顽抗的叛军悉数歼灭,而现在她们正在尸山血海之中搜救负伤的战友。
禁军见状立即加入救援之中,而后谢雪安和将领即刻上翠微宫向元衡复命。
山下的禁军很快得到太主的命令,除了留守在此处守卫和清扫战场之外,立即前往峡谷一带搜寻被赤云伏击后四散溃逃的叛军。
而太主在吩咐完之后立即亲自独审了叛军贼首卢三义。
在一刻钟之前,曹延襄活捉了卢三义,将他提了上山丢到元衡面前。
经历一夜鏖战的曹延襄浑身是血,杀气未歇。
她一手提钺,另一手拖着铁甲残破、伤痕累累的卢三义,毫不顾忌周遭同僚看着她时的畏惧眼光。
尤其是她那劈山大钺上还挂着血肉,衬得她像是个从阎罗地狱中杀出来的妖魔鬼怪一般。
“臣不辱使命,已将叛军悉数歼灭,活捉卢三义!”她行礼回禀。
“咣当”一声巨响,大钺被她搁在地上,那杀气凛然的凶恶神兵在地上发出桀桀笑声,令一旁已经在惊心动魄中煎熬了一宿的老臣听之心跳加剧,愣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元衡满不在乎地一瞥,挥手示意太医诊治,又看了一眼身负绳索满脸不服的卢三义,命人将他带下去,她要亲审。
一旁的偏殿之内,初升的日光从窗棂溜入,这里没有点灯。
“无论你因为什么而反我,现在的结局我很满意。”
元衡疲惫的脸上勾起一丝笑,张兴的鲜血曾经溅到她脸上,如今已经干枯了,衬得她这一笑极其骇人。
叛军大败,而原本对赤云的封赏还有异议,现在她们有了救驾之功,还有谁敢腹诽?
如果是不乐意见她当这镇国摄政的太主,那她笑得更大声了。
成王败寇,结局已定。
“像你这样疯癫狂妄的女人,一个个都该死!”
喊杀了一夜的卢三义声音虽然嘶哑,但在仇敌面前他却爆发了强烈的恨意,支撑这他做困兽之斗。
“兵当女人当,官让女人做,皇帝女人做,然后再把男人赶回家里,你痴心妄想!你永远别想得逞!我们不会放弃!”
卢三义的宣泄明显还没有结束,但元衡掐住了他的咽喉。
嘴里的肉都还没有吐出来,他竟然担心自己会被架在火上烤了!他幻想中的失势场景,不就是他们正在对女人所做的一切吗!
元衡心中想的是让女人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平等的待遇,可是在男人眼里,这一步却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和久居于优势地位,掌控了有效资源的男人比,元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何其目光短浅,态度何其温和!
求其上者得其中。
如果她想着追求平等,那么身处于劣势地位的女人很难如愿,如果她用尽一切办法向“求上”努力,或许还能有“得中”的一天,若是“求中”只能“得下”。
这一仗,彻底把她打醒了!
元衡手中的力气逐渐加重,她垂目漠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卢三义,他因窒息而双目圆瞪,血染的面庞狰狞渗人,血盆大口张开胡乱地呼吸。
元衡几乎要将他活活掐死,但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卢三义啊卢三义,你可真是个大功臣,日后我的千秋基业定鼎之时,可一定不会忘记你今日的冒死进谏。”
“像你这样的良臣,我该如何赏赐啊?”
“来人,将他舌头割了,拉下山去,先阉后活刮,全员都去观刑!都来看看兴兵的乱臣贼子是什么下场!”
“你必死!你必死!你必死!”被拖下去卢三义癫狂叫喊。
这样无异议的咒骂元衡并不放在心上,她在意的是卢三义那一句“我们不会放弃”,他所说的“我们”究竟是还未诛尽的逆党,还是所有男人?
所以她下令让百官观刑。
元衡与众人一同出现在主殿原先要观战的平台,下方是卢三义的行刑现场,刑罚结束之后碎成成千上万段的“他”被仍到山中喂了野兽。
从此,残酷冷血、惨无人道的骂名就因此永远地与元衡相伴了。
在回京的路上,她召见了请罪的花寻秋,这惊天的阴谋内卫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赤云屡立奇功,现在她都已经被枭首示众了!
花寻秋领罚受责,恳请戴罪立功,元衡念在她多年勤恳准了。
谁都想不到真正的幕后主使竟然在观刑的人之中,他们既害怕又愤恨,正要筹谋着下一次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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