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瑾仪起疑的是贾士德无意中暴露的一句话:“她生意能做得有声有色,还不是靠着我们老贾家在杨老板面前的薄面。”
据她所知,贾家是扬州一带有名的布商,纺织、印染、裁衣无所不精,这样大的商铺在当地几乎是一霸,还要看杨老板的面子?
那这位杨老板的来头一定不小。
可面前这商人油嘴滑舌,轻易盘问不出,王瑾仪听出他对孟雨霁不满,便留着疑点循着他给出的这条线索慢慢问下去。
贾家的主业是布料生意,这不必说,当年心血来潮开了个百货,本就没指望拿它挣钱,所以才丢给了老二的媳妇孟雨霁,谁知道她做得风生水起。
是啊,王瑾仪深有同感,真的好事哪里轮得到女人来做,要么是棘手的,要么是没用的,可等到她们做好了,就有人心急火燎地来夺功了。
正如现在这个案子,贾士德到底是太主赞赏过的人,审出来不就是打了太主的脸吗?可是不审,人家孟雨霁都击鼓鸣冤闹得人尽皆知了。
总还是要给交代的嘛。
所以这个案子大理寺派给了王瑾仪,她心知肚明,但她无论如何都要做好,还要保住成果。
王瑾仪听得出贾士德看不起孟雨霁,在谈吐之间他的傲慢和狂妄逐渐显露出来。
人一旦飘飘然了,就容易失去理智,如王瑾仪所料,他很快就说漏嘴了。
于是在王瑾仪的厉声逼问之下,在手稿铁证如山之侧,贾士德不得不和盘托出。
淮扬一带水网密布,漕运是重中之重,经商当然要对要道交通有门路,当地的大姓杨家便是漕运上说一不二的“河王”。
杨家本是前越大族,睿帝统一全国后将淮扬一带纳入大周版图,国是没了,但战火终究没有燃起来,在睿帝的怀柔政策下,他们保全了家底,所以借着威望和钱财垄断了漕运,又入了仕途,结果就是官商勾结成片。
全扬州做生意都要看杨家的面子。
贾家最初就是靠着巴结杨家才声名鹊起,所以贾士德说孟雨霁发财是沾了贾家的光。而前几年贾家生意萧条就是因为出了点事杨家联合了方家、宋家等世家给了贾家颜色看,单纯的商人就算家大业大又哪里斗得过他们?
所以贾士德知道孟雨霁写出了个《商事五论》后就想拿着它进京请赏,京城里有了人日后在扬州才能挺直腰杆。老二死了,孟雨霁就是寡妇,日后她要是改嫁带着这些东西走了怎么成?于是贾士德就先下手了。
这样来龙去脉就理清楚了,但王瑾仪不满足于此,她好不容易才独立接手了个大案,势必要做出成就,否则无法改变自己在这大理寺被边缘化的处境。
贾士德已经犯欺君之罪,就算没有欺君,蓄意杀人同样罪无可赦,在王瑾仪的威喝之下,他为求活命、保全亲族不得不将所有已知的事情说出来。
在内卫将他拖进监牢好生看管后,王瑾仪入宫求见了元衡。
一日之后,奉了太主密令的内卫三十人悄然离开了盛安城前往了那个盛放在诗文之中最为多情的江南佳地,可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欣赏风花雪月,烟云雾柳。
她们的到来只为杀机。
——
天授七年十二月,内卫归京。
“好啊!我看他们人人都想当土皇帝!”
含英殿内,怒不可遏的元衡拍案呵斥,领头的内卫姜湲低头不语,她们早已经在几个月的暗中调查里震惊过好几轮了。
而对于曾经前往四州执行任务的姜湲而言,阳奉阴违、偷天换日的戏码她早已经觉得不新鲜了,除了震惊就只有厌恶,还动了杀心。但大局为重,她只能早日整理好证据回京,殿下必然要派人前往处理此事,那她一定要跟着去,亲眼目睹他们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刻。
调查结果无不显示出当地的官商之恶,罄竹难书。
一是运河私设关卡牟利;二是巧立名目剥削农商;三是东越之战期间囤积居奇发国难财;四是为确保官场上的垄断阻碍考生进京参加殿试。
更有强抢民女、霸占良田、草菅人命、贪污受贿……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负手而立的元衡怒气难消,她定然要将江淮整肃一番,但现在绝不能打草惊蛇。
贾士德案子就是最佳的切入口,派出钦差,以查贾案为由将当地的蛀虫和恶鬼统统揪出来!
可这钦差面对强大淮扬利益集团的防备与反扑,钦差面临生命危险,派谁去合适?
——
被压了许久的贾士德案终于再一次在朝会上被元衡提起,众臣感叹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商人终于还是从实招来了。
真相当然不如此,为了避免消息泄露,贾士德被内卫关押,而孟雨霁和白逐浪则被安置在镇国公主府内。
贾士德除了杀人灭口、盗书上献证据确凿之外,他还供出了他贿赂官员的行径。
因此太主决意选派钦差前往扬州查证,万不可让当地的官员被他诬陷。
场面话是这么说,但老狐狸们都咂摸出些弦外之音,贾士德犯的是欺君大罪,他哪里还敢信口雌黄?只怕是真有什么苗头冒出来了,太主才会想到要让钦差下巡。
且人人都知道,百年之前那里可是越国旧地,大树屹立不倒,盘根错节,又有谁乐意拿根鸡毛当令箭去硬碰硬?
“有没有毛遂自荐的?”
元衡话一说完,满朝文武都沉默了。
靖平年间钦差王章遇袭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位吏部尚书是救回来了,他又在靖平之变中推举陛下登基,力请太主主政。可惜风光日子没过两年,王章就因为旧伤复发辞世了。
可见这钦差是个要命活儿。
崔静猗却在那片危机四伏的锦绣地中看到了独属于她自己的一线生机。
父亲崔标去世了,那颗被压抑被控制的心蓄势待发地准备打碎牢笼。
她要离开崔家,理直气壮地摆脱父辈们的钳制。
“臣愿往!”
崔静猗出列请缨。
“你年不到三十,入朝不过三年,而立朝以来还未有钦差下巡扬州。你可想好了?”
坐在上方的元衡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小小地提醒了一下崔静猗,她资历不算高且前路并不平坦,而更是要让那些畏首畏尾无动于衷的人汗颜。
若这些畏缩胆怯的男子会因为元衡一言就真的无地自容,那也不是厚脸皮的他们了。
若是崔静猗被元衡一言吓退就不是她了。
这些年崔静猗在元衡身边,她已经发觉静猗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人如其名,有繁盛广大的沉静,但在内心那片沉稳安静的土地上,坚韧如同春草一般铺天盖地。
“臣虽年少资浅,但幸得太主恩喻,又承蒙前辈教诲,身觍颜居于百官之列,今太主有命,臣当鞠躬尽瘁以报之。”
崔静猗果然不负元衡所望,她言辞得体,意志坚决。
元衡下旨点崔静猗为钦差,并赐她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
——
简洁朴素的禅房内檀香袅袅,僧人手持念珠,有节律地敲击着木鱼,崔乘与他一样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崔乘安静地等待面前人的回话。
行笃早就不是他的亲大哥了,不是因为他出家为僧,断了尘缘,而是因为他已经成为六至会的最高统领。
这几年六至会内部风云暗涌,最终的胜利者至乾将一切收入囊中。
早已经入会的崔乘是在等上级的指示,他刚刚将朝会上的事情经过禀告至乾。
“断线的风筝就烧了吧。”
正在念诵经文的行笃开口,语调平直,语气波澜不惊。
好像俗世中的种种丝毫不能打扰他,他就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佛,瞥眼间就能决定人的生死与哀荣。
至刚一死,他的女儿就贸然地做了一件超乎他们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至刚就是崔标,当年他让崔静猗考科举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将一个眼线安插到元衡身边,他表面上支持元衡的统治,实际上天授元年的时候就筹谋着要将其推翻,他就是六至读书会的创始人之一。
可惜他老了,卢三义失败后他郁郁寡欢,终于还是没等到六至会功成的那一天就撒手人寰了。
行笃在控制了六至会后,让亲弟弟崔乘顶替了崔标的位置成为至刚。
“你和她在朝中多年了竟然察觉不到她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吗?崔标尸骨未寒,她就迫不及待地擅自做了决定,哪怕前方生死未卜都拦不住她的一意孤行。”
行笃口中带着不满之意的责罚竟然都没有半点抑扬顿挫之感,犹似念经诵佛般,没有起伏。
“罢了,且先查清楚扬州的情况,在将风筝烧掉后嫁祸于人。既然已经要生变,那就将这把火烧得旺些。”
他垂目,手指拨动念珠的频率不因斥责而改变。
能让元衡如此看重的扬州之行背后必然有暗潮汹涌的大事,到时候双方势力一旦短兵相接,六至会就能浑水摸鱼。而作为钦差的崔静猗就是不可忽视的焦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局势将会剧变。
江南动乱,他就要借机颠覆元衡的统治。
可怜呐,他那俗家之中的堂妹。
“阿弥陀佛。”行笃一声佛号充满无奈与感叹。
这一声悲叹多少有些假惺惺了,血亲之情在行笃眼里早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要天下大乱。
一个女人的生死,行笃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不,他关心女人,但他只关心那一个女人的生死,最好她的生死哀乐皆由他掌控!
崔乘走后,行笃的佛经再也念不下去了,念珠“嗒”得一声被搁置在案上,木鱼在同一时刻沉默了。
崔纯这个六根不净的假和尚真是做够了,当年的三千烦恼丝是被迫遭了那剃度之刀的宰割。
他本以为能够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之中消磨掉心中的不甘,可惜这此间的佛号却让他度日如年。
但真正由爱生恨的时候到底是哪一天他却不记得了。
可能是赵无求挑衅的那一日,可能是夏侯雍归京的那一日,可能是夏侯雍获封骠骑大将军的那一日。
有的人离开她了,却还能回到她身边。为什么自己却不能,更要遭她羞辱!
而朝堂之上,夏侯雍身着紫袍,位列武官第一,离她那样近,几乎是近在咫尺!
可他崔纯却因为赵无求的算计,不得不困居于此地,他不能再向上走了,那他势必要将她拉下来。
她与他本该在一起,为什么他在地狱里沉沦的时候,她却稳坐高堂,光照四方?
他要彻底摧毁她!
所以当年伯父崔标和父亲来找自己做城外信息搜集和中转之处的头领之时,他一口答应了。
这到底是因为潜藏对权力巅峰的向往还是扭曲了“爱”的真意?
他不在乎自己为什么变成如今的模样,他更不怕等,他只怕一事无成,一生沉沦。
他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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