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院那一间僻静的小屋子成为了城内内卫联络的重要据点,扬州城内外隔绝,崔静猗她们无法获得城外的信息,直到封城的第四日夜晚。
那一夜东风渐起,沉寂的城池似乎被唤醒了。
月光薄薄的,连那如飞絮般轻薄的云层都能欺负她,将她的光华掩去。
夜幕这样暗,暗得有些压抑,可就在此时城外的天空突然升起千万盏天灯,在东风的轻送之下向城中飘来。
城中渐渐起了喧闹,正要就寝的百姓都毫无睡意地看起了热闹,这又不是年节,怎么会有如此多天灯?
“看啊!天灯掉下来了!”
一盏灯柱燃尽的灯笼落下,慈幼院内一声女声惊奇道。
女子从地上拾起了天灯,只见那灯笼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潦草粗糙,但到底能让人看得懂。
她在油灯下细细读来,原是这些年来扬州官府犯下的几大罪状,而这供述之人竟是刺史杨正载!
她心里奇到,杨大人不是正在城内府中好好的,怎么会有他的供状从外头飘进来?
夏小桐拾起另一个落地天灯一看,便立即找到了崔静猗。
崔静猗读完,那易容作老妪的面孔染上了震惊与兴奋之色,这一定是曹延襄的计谋,城外的她们必然是要动手了!
“小桐,传令动手!”
崔静猗换掉了易容的装束,穿起预先准备好的劲装,提起尚方宝剑。
她们将要打一场没有经过沟通和协商的里应外合的仗。
——
扬州城城楼上,刘轩和宋定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天灯,直觉有异,命人射之。一看竟是杨正载的供状,他们大感形势不妙,便下令城中弓箭兵立刻将所有天灯射下,绝不能让百姓看到这些斑斑罪行!
恰是此时城楼之下黑漆漆的一片平地突然窜出了一点孤零零的火光。
曹延襄策马先行,第一个抵达了扬州城下,她身后是还在急速行军的三万庐州驻军。
自报家门之后,她向城头射了一箭,箭上绑着那一份杨正载亲笔画押签名的供状。
她跑那么快,便是来“捣乱”的。
崔静猗还在城中下落不明,而逆党还未正式宣布反周,她的大军出师无名,曹延襄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越国在签订赔款条约之后忿忿不平,从未放下侵略大周的心思,一旦大周内讧,只怕越国会再一次挑起大战。
而曹延襄的“捣乱”便是要让城中逆党自乱阵脚,最好再来个“兄弟阋墙”,各自撇清,各自指责。
崔静猗就有机会从中破局,那时曹延襄再在城外添上一把大火,事情便有望不费一兵一卒平息。
曹延襄相信内卫,相信崔静猗。
尽管她们二人之间交往不多,但崔静猗能的太主信任,敢只身前赴这波诡云谲的江南之地,曹延襄打心眼儿里佩服她,更相信她绝不会是个引颈就戮之人。
曹延襄期待着她们的不谋而合。
——
那天灯终于还是落尽了千家万户,逆党们庭院上头没个盖儿,自然也得到了一份来自宣威侯的大礼。
于是这供状中提到的人物全都聚集在了城楼之上。
“我早就说了!杨正载被抓了就该反了!”
“反?拿扬州和滁州的镇军三万人来反?越国那边还没有消息,这三万人走出去都不够人塞牙缝的!来的人可是曹延襄啊!”
“他现在都已经和盘托出了,这些罪能让太主放过我们吗?别说崔静猗不见了,她万一要是真死扬州,曹延襄一定会踏平扬州!”
“一步错步步错,若是随便丢几个棋子给崔静猗交差又何至于闹得这兵荒马乱啊!”
“丢谁?丢方大人你吗?呵!”
因为谁都有可能是被丢弃的人。
“别吵了!事已至此,反!”
“反!”
而正决定起兵反击的逆党并不知道他们这第一步就走错了。
在这时候聚众于此,方便崔静猗与内卫一网打尽。
急中生乱,城外的曹延襄一挥手就升上天的天灯就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顾头不顾尾,忘了自己已经暴露得彻彻底底。
这时候早崔静猗携尚方宝剑与内卫追踪而来从天而降。
于逆党而言,这是比曹延襄亲临城下更震撼的事,被追捕多时的人竟然胆敢出现在眼前。
“本官看你们不止是阳奉阴违、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现在还通敌叛国,意图造反!”
城楼之外的守军早已经被内卫解决,黑暗之中她们的轮廓逐渐清晰,崔静猗手持尚方宝剑向屋内走来。
“此剑上诛皇子,下斩暴民!尔等罪孽深重,此时又欲挑起战火,本官承太主、天子之命,肃清官场,护佑江山!”
“内卫听命,罪臣皆斩!”
血光,成为终结乱局的最有力手段。
——
天授八年五月初,扬州局势初定的时候,曹延襄快马赶回了京城,元衡在含英殿召见了她。
崔静猗斩首了全部罪臣,以钦差之名统管扬州,曹延襄迅速整顿了扬州军务,合力将城中动乱扼杀于微末。
而后曹延襄又整军前往边境,视查越国动向,那越国一见苗头不对,没有趁火打劫的机会就灰头土脸地撤军了。
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最终消散于威震边境的铁蹄之下。
在叙述完事情经过后,曹延襄难得有了些迟疑和忐忑:“臣不是来邀功的,而是来请罪的。”
“想不到曹侯也有小心翼翼的一天?”
元衡似笑非笑,她对于眼下的情况还算满意,既清理掉了一批蛀虫,又没有造成动乱,更没有给越国可乘之机。
她同样听过内卫的禀报,知道事情之中依旧有疑点,知道崔静猗先斩后奏,还知道崔静猗滞留扬州拒绝回京。
这是在抗命。
“臣代崔静猗上呈《请罪书》,还望殿下宽宏大量,念在她为稳定扬州付出的辛劳,网开一面。”
曹延襄恭恭敬敬呈上了崔静猗亲笔书就的《请罪书》。
元衡接过,展开一看,原来崔静猗也知道她仗着钦差便宜行事的权限杀了一批当地命官是过分了,担忧自己大发雷霆,可意识到存在的风险,为什么崔静猗不回来请罪,反而让曹延襄代呈?
“嚯,你们共患了一次难就不分彼此了?这样大的罪你也敢替她应承?”
元衡合上了文书,将其放在了一边,没有突如其来的愠怒,只有森冷的警告之意。
文官与武官勾结,那是君主最忌讳的事情之一。
但元衡面对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女官,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宽容。
女官的势力本就弱小,如果她们再起内讧,又如何能在官途上走得顺畅,外头的绊脚石就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自相残杀吗?
至于勾结,内卫又不是摆设。
她这一问,是想逼出曹延襄讲实话,崔静猗为何迟迟不归。
“扬州官场空缺大批职位,不能没有人坐镇扬州。崔静猗清理了一批贪官污吏,在扬州正广得民心,声望隆高,她留守待殿下安排官吏接管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此为其一,是崔静猗的公心。”
“其二,是她的私心。”
曹延襄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才道:“她欲脱离崔家,独创一番事业。”
在离别之际,崔静猗对她说了实话,这么多年她谋求的就是摆脱家族的控制,彻底终结压抑的生活,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真正做一个真实的自我,哪怕为此背上死亡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原来是这样。”元衡似有所悟,怪不得当初她第一个就站出来了,看来崔家对她是别有用心。
“这样的小事,我也不会不答应她。当然这话不能明面上说,她给出的稳定扬州局势这一理由倒也能服众。至于她《请罪书》里认为自己有‘滥杀’之罪,倒是言过其实了。”
曹延襄听得元衡这样说,便知殿下不会再为崔静猗滞留扬州而动怒了。
她又听得元衡一席话:“如果我亲临扬州,也一定会像静猗一样把这些狗官统统斩首。昔年四州之乱,已经掀起腥风血雨,当时正是政权交接,局势不稳的时候,考虑大局才循序渐进处罚贪官污吏,很多人虽然降了职、罢了官、坐了牢,但终究留下了小命。”
“可惜前车之鉴无用,依旧还有那么多人自以为是露不出马脚,继续做着欺瞒朝廷,压榨百姓的勾当!”
“不杀,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看来在大周朝当官还是太简单了,这些年就算是行科举,避姻亲,重考查都无法压住他们的嚣张气焰。”
元衡此时才是真的怒了,治官不用猛药,刮骨疗毒,那就是在烂疮上敷敷缓解疼痛的药,无法根治,捱得住一时,扛不过一世,毫无用处!
曹延襄又想起了当年四州之乱下的种种不堪回首的旧事,便说:“无论是当年还是眼下,这些贪官都是当地旧族占了优势,才能逐渐把持官场。依臣看,不如推行异地任用,他们便没有了家族这棵大树在背后支撑他们为所欲为。”
“此举可行,”元衡点头,“有人说只要以薪养廉,让百官有足够的俸禄,他们便不会铤而走险贪污。呵,笑话。”
说完元衡讥笑一声,她看见曹延襄脸上也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便知二人想得一样。
在亲眼见过四州狗官种种嘴脸的曹延襄眼里,这种实际上为百官谋福利的“警醒”举措当然可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些给朝廷效力的文武百官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旱涝保收”了,他们可不用每天担心老天给不给脸,今年有没有收成;又不像那些为地主家干活求一口饭吃的小民,时时害怕明日这地主就将人扫地出门,逼得人上大街要饭了。
有了稳定的俸禄还不够,官员还有地位,到那里都有人点头哈腰,这更是那些升斗小民难以获得的尊荣。
朝廷命官已经过得很好了,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贪?
可见以薪养廉效果并不大。
“他们贪的根源不在于没钱用,不在于穷困潦倒,而在于惩戒力度太轻,面对这些人,不行严刑峻法不足以让他们打消念头!”
“当然,可以稍稍提高俸禄标准,明面上以薪养廉,实际上严格执法,双管齐下,要让他们彻底绝了这心思!”
元衡言罢,已是下定决心。
“殿下圣明!”曹延襄由衷地赞叹。
更有一事在元衡心头升起,她动了任用酷吏的心思,早些年她让花寻秋查探这些个大官的劣迹,以前受形势所迫,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现在还继续为非作歹那就别怪她不讲情面了!
可这酷吏还没有人选。
这样一个人,定然要是她的亲信,更一定要狠!
上官述虽然通晓律法,但不够狠;崔静猗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显露出的狠劲儿令元衡刮目相看,可是她出身世家,元衡不会让她夹在她和世家之间,否则节外生枝不说,更可能将她逼得与自己作对。
最好是一个没有家世背景撑腰,只能效忠元衡的狠女人。
元衡早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逃不开骂名了,还在乎一个任用酷吏的恶名吗?
千秋业远比她的名声重要得多!
她可以慢慢物色,等到这个天选酷吏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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