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一夜之间永远丧失了它的“风流”之名。
那些实行人口买卖、囚禁、虐杀等等罪恶的老鸨、龟公,涉及到的赌坊等黑-道,他们背后“打点过”的官吏都被一场雷电交加的风暴席卷。
这场用鲜血清洗罪孽的风暴持续了两个月,直到年关来临,风雪骤降,皑皑白雪才掩盖了黑红二色,像是宣告了终结。
但盛安城的风停雨歇并不意味着其他地区会风平浪静,这阵扫清污浊的朗朗清风终究会吹遍全国。
最担惊受怕的除了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还有唐七娘。
原本以为会石沉大海的她根本没有料到血书会引起太主的雷霆大怒,更没有想到一场浩大的行动眨眼之间就轰轰烈烈开展。
七娘担心被人报复,不过她早就在来之前做好了各种准备,包括命丧于此。
大概是自己命好,那些人忙着脱罪逃命没工夫来料理她这样的小鱼小虾,又或者太主命内卫暗中保护。
她回到了村里,这个也许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毫不意外,她被儿子赶了出来,原因当然是她的过往经历给他蒙羞了。
就在这寒冬腊月,为这个“家”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唐七娘怀着悲伤与怨恨孤苦伶仃走在风中。
这时迎面来了辆马车,一名相貌平凡、衣饰普通的女子从车内下来走到了瑟瑟发抖的唐七娘面前,将她邀上马车。
七娘感谢女子的善意,女子敬佩七娘的敢于揭露罪恶的义举。
那女子问:“大娘愿不愿意到我的店中为这些苦命女子写下她们的故事?苦难字字泣血,已成过往,但她们还有将来。”
七娘这才知道这就是盛安城中赫赫有名的书店“书我意”的老板——大名鼎鼎的“执笔女子”。
她答应了。
苦难需要被正视,但绝不能被品鉴。
书写沉痛的过往并非没有意义,但如果不能令其成为黎明到来之前的先声,它就会沦为了深渊的帮凶,注定成为无间地狱里久久不散的哀嚎。
王徽仪很清楚这一点,娼妓会成为历史,但罪恶需要记录,更需要被看到的是她们走到阳光下的新生活。
这是对“人”的尊重。
王徽仪与侍女沈芷易容后便在盛安城中开起了书店——书我意,她化名后成为书店的东家,以新的身份行走在熙攘的人间。
书我意能在盛安城中声名鹊起是因为店家的字体不仅端正悦目,更有风骨精神。
本就擅长书法的王徽仪在脱胎换骨之后将特长发挥到了极致,彻底摒弃先前哀婉华丽的风格走势,将向上和强劲注入其间,使人耳目一新、精神振奋的“书意体”便诞生了。
另一个原因则是女学的兴起助长了书我意的声势。
因为教学的缘故对书籍需求量大,而谢语蕴等人新编了教材以适应她们的需要,那都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所以女校和书我意达成了合作。
执笔女子书写文字,书我意刻板印刷,就这样一间带着后院的书店成为了散发新思潮的重要源点。
王徽仪最初想做的是记录,是书写,是给曾经未能开口的自己声张,现在她更要将长久以来被迫的沉默一一打破。
让她们有口能言,有笔能书。
这一定也是元衡希望能看到的。
她们就算不能相见,依旧同行。
——
两年间,书我意的文库不断被真实故事充实,执笔女子不仅了解到她们的生平和去向,还为她们整理了文集。
这其中有一位女子的事迹将不止在执笔女子等人的私人著作中出现,如果元周王朝的史书中有单列酷吏一传,那她必然榜上有名。
天授十三年科举,金榜之上有一位名叫殷玉霜的女子的出现,注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在新科举人入宫陛见太主与皇帝之前与众臣同在丹凤门前等待吉时和宣召,殷玉霜一身粗布麻衣傲立于众人之间,她冷若冰霜的倾城容颜带着淡淡笑意,即使她已经听见对她的非议。
是的,她曾经是一个风尘女子,还是一个声名远扬于盛安城内外的风尘女子。
毫不客气地说这队列里站着的道貌岸然的高官曾经也有慕名而来的。
她声名之盛,更让有些人不远万里从外地前来一睹芳容。
那些一个个看起来体面的男人心想,废娼之后她竟然不安分生活,怎么还敢抛头露面?怎么还能入朝为官?
当真是恬不知耻!
殷玉霜考科举入仕并非出于远大的志向和为民请命的抱负,更没有为风尘女子作榜样的志愿,她只有一个目的——让这些男人难堪、难受。
有句粗俗的俚语正适合概括自己举动:癞哈嘛趴脚上,咬不死人膈应人!
他们既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那就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玷污”被他们视为圣殿的朝堂,他们则不得不忍受与自己共处一室的现状。
他们越厌恶她,她就越高兴,她就越斗志昂扬。
“肮脏的人不是我,而是诸位踏足过玉香缥缈楼的恩客,若不是来了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是个风尘女子?若真是冰清玉洁的莲花又怎么会在乎脚边淤泥?当然是清者自清啦。”
声音如冰裂玉碎一般清冷透骨,所谓污浊不堪又如何,如今我要还以颜色。
我这癞哈嘛不是假清高,我本来活得自由自在,你们非要踏足着池塘,你们才是身负罪恶的人!
殷玉霜冷冷一瞥,见百官之列中熟悉面孔,那是听完此言就躲闪心虚的柳行。
他可是曾经的中书省高官崔标的上门女婿,妻子正是几年前临危受命远赴扬州安定大局的崔静猗。
扬州之事尘埃落定后,他曾经去找过妻子,可崔静猗无法放下扬州百姓,他只得独自回京,但自那之后他却动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柳大人的泰山驾鹤西去多年,而崔大人又远在扬州,无人管束了,这才让柳大人有机会与我相识,脚边也才沾了淤泥啊!”
众人听见她毫不避讳地将那些香艳情-事抖露出来,惊叹于她的无耻,更担心她再一次大放厥词,只得闭嘴以免引火上身。
殷玉霜挑柳行开刀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柳行是入赘女婿,安分守己本就是他的义务,可惜他偏偏耐不住寂寞,这下子崔家在场的诸位只会厌恶这个女婿不守夫道,德行有亏,令崔家蒙羞,又怎么会为他义愤填膺来帮着柳行攻击她呢?
本就是个外人,何必赶着往崔家脸上抹黑,干脆让静猗把他休了得了!
这件事后,柳行果然被休,扫地出门。远在扬州的崔静猗恢复了独身状态,此后她再也没有成婚。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丹凤门外的争吵没有瞒过元衡的眼睛,她对殷玉霜的好奇因为这短暂的针锋相对而产生,她在举人陛见之后单独宣召了殷玉霜。
元衡对殷玉霜的第一个印象是勇敢张扬,对她的第二个印象则是聪明、善于审时度势。
而她最难得是有一度锋芒。
秋色渐染小瀛洲之畔,风从水波之上徐徐而来,增添了干燥秋日里的一缕温润。
元衡带着殷玉霜漫步期间,她问:“你今日将他们全都得罪了,不怕日后举步维艰?”
“臣无论如何都会举步维艰,若是与他们关系好,反而有人要污蔑臣以色谋利了,说我睡遍大周朝堂了,哈哈哈。”
殷玉霜不屑冷笑,她今年二十四岁,从十三岁接客,已经见过的太多男人,他们的招数她清楚得很。
“不怕太主笑话,臣那些年在风尘之地的经历让臣明白示弱、讨好、顺从只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欺辱。”
反正都不好过,又何必看着别人脸色?
风月场中,殷玉霜的“冰霜素女”名声除了来自于她天生的清冷容貌,更来自于她不近人情的性格。
不过这种孤高冷傲反而成为了某些男人追求的癖好,她清楚所谓的头牌心气和摆谱拿乔仅仅是别样的“情趣”罢了,因为风尘女根本没有半点自由和自主,更不可能真的凌驾于男客之上,这不过是另一种待价而沽。
“得罪人是臣的本性罢了,或许有朝一日会因此而死,但臣不会后悔。”
她是一个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的人,她只求眼下痛快,甚至在太主面前也不遮掩丝毫,对太主说起了一件往事。
殷玉霜横生荆刺的本性曾经来了巨大的危险。
她亲手杀过一个人。
那是个远道而来的富商之子,他来盛安城只为与她一度春宵,但他提出的要求太令人恶心了,以至于几年后殷玉霜都不屑回忆。那年她在二人“情意绵绵”的时候用烛台扎进了他的胸口,喷出的鲜血溅上她白皙的皮肤和狂笑的面庞。
长久以来非人的虐待逐日积累下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她挑了一个最好下手的对象,兄长与他争夺财产,父亲不满他的碌碌无为,他身死于千里之外的盛安城,没有人会深究事情真相,尤其是他兄长只怕还会乐见其事,推波助澜。
殷玉霜面对鸨母,强调起自己摇钱树的地位。
后来她赌赢了,最终这件事被压了下去,变成一个男人吃某种药过量猝死故事。
“你真是令我意外。”
元衡的淡笑背后意味难明,甚至无法确实是赞赏还是讽刺,抑或是惊叹。
意外她的心狠手辣和果断干脆,意外她的坦诚或者是骄傲得意,更或者是无所畏惧?
一个出身没有世家做后盾也没有家族做拖累的女人,一个狠劲过人且恨意汹汹的女人,一个言行出格但聪明机灵的女人,一个已经得罪了半个朝堂但毫不畏惧的女人,一个只能依附于太主的女人。
殷玉霜就是天选酷吏。
“有一条路摆在你面前,你一旦踏足,我就是你的后盾。”
元衡转过身直视殷玉霜震惊和兴奋的双眼,已经三十八岁的元衡脸上染了岁月的痕迹,但面庞上更为鲜明的是一统天下的君主威严,那是她的期许,是她的威吓,是她的洞悉一切和她的运筹帷幄。
自此,被后世史学家称作的“太主时代”迎来了最为黑暗的时期,酷吏统治成为元衡登基之前排除异己的重要手段。
酷吏,本以秉公执法,不畏强权,清正廉洁为名,只不过后来逐渐变为统治者维护霸权的产物,获得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
而殷玉霜在元衡的授意之下,以贪污受贿、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等为切入点,重惩违法之人。
对于官员而言,酷吏统治无疑是恐怖而血腥的,但对于百姓而言,结果则是大快人心的。
尽管元衡的主观动机中有清除反对派的因素,但客观上澄清了官场,获得了民心,维护了国家统治。
这几年的平稳过度为她日后登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意外发生了,这意外并不来自于大周内部,而来自于那个素有强国之名的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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