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足以天翻地覆。
歹人当真是有备而来。
他们在观察到一队奉辰卫离宫奔赴裕王府的时候,就猜到皇帝亲自去了现场,而后立即在城中发散裕王横死的流言。
而流言有明确的指向性,裕王的存在对谁构成最大的威胁?又是谁要去试探他?杀害他?
元衡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便是立即发丧,毫不隐瞒。
假如她为了稳定局势而选择秘不发丧,暗中调查,那么这些歹人散布流言之后,她必须要拿出证明元据健在的证据才能打破流言,而下手的歹人很清楚裕王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若她迟迟不能给出裕王并未离世的有力证据,她就会在流言中坐实为杀害儿子又刻意隐瞒的凶手,舆论于她更不利。
元衡让奉辰卫剿灭流言,可惜那些添油加醋的歹毒言语早已经不胫而走,在盛安城中留下一片阴影。
她很清楚,这是一个比贪官旧党更可怕的敌人,他们的可怕在于步步为营和蓄谋已久。
很快,千里之外又发生一件事。
与京畿只有一山之隔的梁州爆发了叛乱,他们以皇帝杀子残暴和公主登基有悖伦常为名举兵反周,以当地的镇将为首,攻下了刺史府,自成一派。
幸好梁州与京畿之间横亘着秦岭,否则他们定然会立即北上进攻都城,立誓要把那位名不正言不顺且杀戮成性的女皇枭首示众。
不过两天,裕王薨逝和皇帝杀子的风言风语就能翻越秦岭山脉抵达梁州,飞鸟尚且难度,这消息怎么就能如此快地抵达梁州,并且还能激起反叛?
这正说明了这是歹人的早有预谋,而杀死裕王嫁祸皇帝则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个环节!
军情的到来让元衡无比警惕,最危险的不是他们越过秦岭攻入都城,而是他们南下将巴蜀盆地收入囊中,盆地的地形天然优势给了他们建造国中之国的便利。
而更危险的还在于京畿内可能发生的动乱,如果禁军反水,一切不堪设想。
成功登基的女皇在昭告天下之后,并不意味着就获得了光明无限的前路坦途,她的敌人们不会轻易放弃颠覆她政权和置她于死地的梦想。
悲伤已经不能再占据皇帝的心绪,眼前的局势不容乐观,奉辰卫和闻名大周的将领成为皇帝最频繁召见的人。
查出背后主谋是奉辰卫的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保卫京都、南下平叛是将领们的当仁不让的职责。
可有一件事,元衡不能忽略,她儿子的后事。
而这件事竟然让同心的母女产生了分歧。
——
裕王薨逝的第三天傍晚,从裕王府回宫的皇太女元光求见了皇帝。
“母皇,事都料理好了,待司天台算了日子后便可出殡入葬了。”
元光抱着一幅画卷向母皇回禀,语气疲惫而无力,被哀伤浸透。
裕王元据将以帝王之礼葬入他在位之时修建的皇陵,这一点得到了皇帝元衡的首肯,逾越礼制的一切代表着母亲对亡故孩子的深沉哀思。
元光眼中的母皇坐在榻上,皇帝斜靠着榻中的桌案上,困倦的身躯弯成一座独自扛起天穹的山峦。
元衡很累,但眼中那一股鏖战中迸发的斗志未曾离她远去,她疲惫但清醒。
她听到女儿的声音,微微撇过头,略带些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好。”
元光决定做一件事,这是两日内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疑问,流传的话她不相信,可她眼前所见的真实,又究竟有几分真?
哥哥的猜疑,裕王府的秋千,还有父亲墓前哥哥对她亲口说的“哀兵必胜”……
母皇对这个家的真情究竟有多少?
而她呢,她时至今日依旧不曾怀疑母亲对她的爱,可那些都是出于真情吗?还是母亲早就料到哥哥有今日,将自己当成她权力生命的延续呢?
元光理解了荡秋千那一日哥哥心中的不安。
所以她带来了一幅画,她对母皇道:“这是哥哥生前专心致志绘下的图卷,可惜,没有人能再把它画完了。”
画卷上展现的一家人中秋赏月时的场景,人物已经落墨,可惜场景还来不及雕琢,这一幅描绘家庭和睦的画卷终究没有以完整的形态留存于人间。
这也成为一生渴望亲情和睦而不得的元据的真实写照。
遗憾,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元衡盯着桌案上展开的画卷,思绪似乎随着画中人回到了过往的温馨时光中,她喃喃道:“看上去是你五岁那年的中秋……”
话未说完,元衡长叹一声,转头对女儿道:“装裱好了就留下吧。”
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可元光迟迟不动,她还没得到心中的答案,沉默之后她开口:“母皇,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女儿都听说了。”
皇帝杀子,残暴无道。
“你怎么看?”元衡不动声色问,心中已经料到了女儿为什么这么问,是因为她也怀疑。
否则,她今天不会拿一幅未完成的画来试探她母亲对她哥哥的感情。
元光少见的犹豫踟蹰。
“女儿想问,在母皇心里,女儿究竟是什么?”
她问,是想求一个真相,孩子在母亲眼里究竟是爱的载体还是她为了达到目的的工具;而她敢问,是因为她的经历让她相信母亲对她倾注了真正的爱,愿意告诉她真相。
而这个真相,她究竟能不能接受,却让她没了底。
此刻元光的心在胸膛内跳得失去了分寸,周遭太安静了,安静得每一下心跳都尤为清晰。
“你怀疑朕,怀疑朕把你哥哥当成追求权力的工具,怀疑朕做了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给天下人看,怀疑朕利用他的死找到了一个剿灭反贼的借口。所以你问朕,朕把你当作什么?”
元衡看得太明白了,以至于生出悲哀来。
“二十年前,朕决定追求的权力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要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却没有想到还要面对女儿的怀疑。”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怀疑朕,但唯独朕的女儿你,不能!”
此时没有愠容的元衡看起来却远比她勃然大怒时更可怕。
因为元光是亲历者,母亲如何对待哥哥,而母亲又是如何对待她的,她是最一清二楚不过了。
所以,她的质疑是对元衡最深刻的伤害。
“朕把你当作什么?你是朕的女儿,朕要把最好东西——天下权柄,交给你。你是朕血脉的延续,更是权力的延续。”
“可是,娘,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而哥哥呢,他就算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也不得不接受了啊。”元光略带哭腔地道。
原来,她先前猜测的是真的,她的母亲爱她是真的,可让她成为权力延续的媒介,也是真的。
那么哥哥呢?
哥哥名字中的“据”,当真是拐杖的意思吗?那时哥哥对自己说,自己还不相信。她替母皇开脱,这或许是取了“割据”的意思,用来表达母亲的志向也不为过。
傀儡的一生,真的从他刚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吗?
“我把我一生拼劲一切奋斗到的成果,交到你的手上,你竟然还责怪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愿?你现在是不知道权力的好处,才以为我把它强加给了你。”
从“朕”到“我”,一个母亲从她女儿那里受了委屈,她就算是个皇帝,又能减轻吗?
“而你哥哥的悲剧,当真由我负全责吗?在你眼里,就算这刀子不是我亲自插进他胸膛的,也是我亲手锻造出来的,是吗?”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敌人精心布置的局,为的就是让你的母亲陷入绝境!”
“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杀子谎言,这样一场及时得不能再及时的叛乱,明眼人都能看出二者之间不合常理的联系,可它为什么依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根源在于我的地位不合法,所以敌人费尽心思为我捏造‘弥天大错’,最终借此挑起血流漂杵的战争。”
“若我是个男人,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名正言顺的,又谈何能再给我制造一个‘杀子’的恶名?君父等级尊卑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这个秩序给了父亲随意处置儿子的权力,这根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难道有人因为李隆基一日杀三子而掀起一场战事来讨伐他吗?”
“没有!”
“而我是一个女皇帝,杀子就成为了我最不可饶恕的罪名!哪怕这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祸端,给我泼上本不属于我的脏水!他们都能借此推翻我的统治,将我好不容易改变的一点点规则,在一夜之间全部改回去!”
“女人的处境成为这一切悲剧的根源,而我现在去拼,去斗,去争,就是为了彻底改变这样的处境。”
“我希望,我的女儿不再面临这样的处境。”
声声泣血,被女儿误解的皇帝用最直白、最坦诚的言语将心迹剖明,一字一句中,是她的委屈,是她的悲哀,是她的愤恨。
战斗,早已经是她的宿命了,她不会退步,哪怕她女儿不理解她!
“你可以怨我,恨我,甚至与我为敌,但你不能退缩,战斗同样是你的宿命。”
元衡可以丧失一切,乃至于她视若珍宝的母女亲情,但绝不能让权力再度按照过时而腐朽的传统延续。
当母亲用锋利的言辞利刃将她的心迹剖白给自己看时,元光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触动,而那触动如同山洪海啸一般爆发,铺天盖地之下令她无所遁形。
处境,女人的处境,她的处境又是怎么样的呢?
她要给自己时间,让自己想清楚。
于是她道出了得知叛乱已起后的打算。
元光忍下了热泪,言辞坚定而有力地道出她的决定:“母皇,如今叛军已然挑起战火,女儿请愿前往前线督军,护佑江山太平。”
“准。”
元衡答应得很爽快,让女儿在战火之中历练,本就是她的打算之一。
哪怕光儿是为了逃离自己,元衡也不在乎了,成长与分别,总是要经历的,天高海阔在等着她呢。
但愿这一程,能让女儿看清世道,看清她母亲所求的一切,看清她心底的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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