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只花了两日,山寨除了留下了一部分人守卫,其余大部分人都被太女下令接到了梁州大营。
而太女还派了一队百人小队协助守卫山寨,为的就是让她们继续接应从沦陷州郡逃亡出来的女人。
那日元光听完潘如臻的回禀之后怒不可遏,太女的愤怒是潘如臻意料之中的,而她认可了自己的“擅作主张”也不让她意外。
潘如臻想,没有女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而今天这些饱受折磨、逃离险境的女人们汇聚一堂,她们有很多话要说。
元光决定召开一个简单的“诉苦大会”,让她们告别过去,展望未来,更是要让自己和将领们知道她们的职责所在和刀锋所指的方向。
中军帅帐之中,行礼之后的众女席地而坐,加上元光和诸位将领,百来号人将帅帐挤得满满当当。
她们的脸上多是劫后余生的惊喜与侥幸,如今得到了太女的关照,想来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在元光告诉她们可以将叛军的罪行一一说来之后,她们随即带着畏惧、痛苦、愤怒的情绪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开口。
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在潘如臻制止和调和下,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我们县令许大人,本是关切百姓的好官,但因为她是女子,绵州宣布反叛后,竟然说要罢免绵州境内所有任职的女官。她自然不服,称自己纵然是个芝麻大的县令,但也是经过吏部任免朝廷命官,又岂是说罢免就罢免?谁知道叛军说如今要改朝换代了,你就是前朝欲孽,说罢便将她杀害了,砍下她的头颅挂在县衙门口……”
“听闻别的逃跑出来的姊妹说,女人不能再上街抛头露面,连经营商铺的女商人都不准出来,只能让家中的丈夫儿子替她们出面,否则就要被发卖到青楼!”
“陛下才废娼几年?!好不容易没有那些四处拐卖女子的人了,如今女人又要时时刻刻担忧因为犯事被卖到青楼,真是天翻地覆!”
一夕之间,叛军恢复了娼妓制度,曾经那个吃掉无数女人血肉的恶兽又卷土重来了。
这时一名来自绵州州府的女子哭诉道:“我们州府除了有官办的公学,有识之女又创建了女学,我本也是那里的学生,家里母亲生病了,我便请假回家照顾她,就躲过了一劫。叛军带着刀枪冲入女学,大声喊到全是女人的地方不就是青楼吗?把我们学校变成他们的淫窟……呜呜……他们真该死!该死!”
而她病重的母亲没能和她一起逃出来,还在家中,她只能祈愿母亲平安无事。
这时,在逃出魔窟路上与她相逢的同学抱着她一同哭泣。
“我只是个种地的,原先我们村的女人也都是有地的,可是叛军来了之后,便要收我们的地充公。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们都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我们召起乡亲反抗,可惜锄头怎么打得过刀枪,打不过,我们就只能跑了出来。”
魁梧的中年农妇说完,恨恨地拍着大腿,仿佛她拿上精良的武器便能将那群叛军打跑一般。
这时席地而坐的人堆之中站起来一个年轻女人。
她没有头发,目光冷酷,她甚至不畏惧元光的身份,直勾勾盯着她并对她道:“太女能问到的,都是活人,可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冷漠平直的语调,展露无疑的讽刺。
说完,她手一振,衣襟被她自己解开,光裸的上身赫然出现了两条长长的伤疤,那伤疤呈“x”型横亘于她的胸膛之上,她毫不忌讳地向众人展现了什么叫做死里逃生。
她被叛军抓住后,叛军对她施以兽行,她不断反抗,于是那些叛军在取乐后剃光了她的头发又用匕首在她的胸口上划出伤痕来凌-辱她。
光着上身的女人不觉得有任何耻辱,她大方地让所有人看她的伤痕。
而她质问元光的那句话中有埋怨,似乎在怨恨和质疑皇太女的假惺惺,听她们几十号人诉苦就是体察下情吗?
为什么不快点将那群叛军杀个片甲不留!
哭诉的女人们都停止了抽泣,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一旁的曹延襄却被勾起了回忆。
这样的惨状,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而她的愤怒又一次被点燃。
当年北赵入侵的兽行也是如出一辙,那时候她举起长枪问女人们:你们愿不愿意战!
这片土地似乎被下了咒,专属于女人的悲剧总是在上演,而这幅画面渐渐与她不愿再回忆的久远画面交叠,这种愤怒让她无比的清醒。
曹延襄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今天她还要再问一次当年那个问题。
“曾经的你们没有刀剑,但以后可以有,你们愿不愿意拿起兵刃复仇,讨伐罪恶,重新拿回尊严?”
“过去不能决定将来,恐惧和悲伤不会成为你们余生的主宰,你们能选择今后要走的路,振奋起来啊!”
“愿不愿意随我等拿下剑阁关,踏平乱军!”
猛将的嘶吼在帐内响起,充满力量的呼声彻底驱散了被哭泣声渲染的悲情。
那名中年农妇第一个站了起来,她大声喊到:“我!”
随后,受到鼓舞的女人们一个又一个站了出来。
在她们随着曹延襄去登记入伍之后,帐内慢慢安静下来,而那名光头的女子最后带着不明的情绪看了元光一眼后,披上衣服,最后一个离开了。
面上毫无表情的元光挥了挥手让将领都退下,她有太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清楚,可这时,潘如臻走了上来。
见她有话要说,元光留下了她。
“那名光头女子是出身于江湖门派的,性情有些孤僻,此番又受了刺激,在山寨中也常有奇怪之举,希望殿下不要怪罪于她。”
“什么奇怪之举?”
潘如臻回想到在山寨中参观的时候,见她一言不发地做木匠活,不是做生活器具,而是防具。
她向齐蛮问起,才得知她原先出身于江湖上精于暗器机关的门派,只修机关制造,不修武学。只不过后来她脱离了,又被仇家追杀,暗器和机关用尽后,意外地落入叛军手里。
她逃了出来后,愿意为山寨防守做机关,可惜她才来山寨没多久,寨中物资又匮乏,没能成什么大气候。
“噢,”元光一点头,想到了些什么,又道,“我不会怪罪她的,她也只是实话实说。你放心,去忙吧。”
帐内只剩元光一人。
她终于能将挺直的脊背松弛下来,长时间的维持身姿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愤怒和感慨之下,能分出去保持体面的力气就少了,眼下竟然生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疲惫了。
皇太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元衡在的话会发现她的女儿第一次流露出迷茫、懊悔、痛苦、愤怒的复杂神情,而在她说不明道不尽的纷乱情绪之中,甚至有一丝无助。
元光回想起母皇说的很多话,在悲惨的事实面前再也不能给她半点质疑的机会。
母皇说对了,一旦给他们机会,他们就会把母皇这么多年以来争取到的利益一点一点撕碎,将正在向上爬的女人狠狠打回深渊,笑嘻嘻地看着她们粉身碎骨。
女人不能分田,不能上学校,不能考科举为官,不能在市井上经商,甚至不能上街。
母皇废除的娼妓制度又会被他们复用,女人又成为了男人掌中的玩物。
这些在元光眼里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权益,于叛军而言竟然是罪不可赦的,他们不着急着布防进攻,拿下州郡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欺凌女人!
他们在获得了巨大的权力而又缺乏管束的时候,罪恶从心底释放,成为了彻头彻尾的野兽。
不,甚至连野兽都不如!
元光一闭上眼,心头浮现的就是那女人胸口之上交错的刀痕。
而在她的责问里,元光听到了深渊之下歇斯底里的求救声,那地狱如此遥远,可她却听闻得如此真切,真切到那呼号和哀鸣就仿佛在她身后发出的一般。
可她之前却一直没能睁开眼看看,没能回头望着她们呐!
元光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双手自然垂下,闭上双眼,叹着胸中难以挥尽的恶浊之气。
这时,曹延襄掀帘入帐,没有通报,她因此看到了大周朝皇太女最痛苦的一面。
其实她是担心元光的。
她是臣,但更是师,这位才十六岁的年轻储君还需要历练和成长,所以她愿意冒着犯触怒太女的风险来陪伴她,和她度过冲击之后的震荡。
“殿下,你没有痛苦的资格。”
曹延襄这一语在沉默的营帐内掷地有声。
“痛苦的根源不是悲惨的现状,而是面对悲剧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殿下,是皇太女,是陛下百年之后将会继承大统的皇太女!”
无力躺靠在座椅上的元光听完,双目一睁,黯淡的眸光转瞬之间生出一股锐利的光芒来,她一挺腰,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方才那个颓靡的影子已然被她驱走,逃得无所遁形。
我是谁?
我是大周第一个女皇帝唯一的女儿,母皇会将天下交给我,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荣耀,更是我无法推卸的责任!
母皇那时讲,你现在是不知道权力的好处,才以为我把它强加给了你。
不久前的元光竟然会怨恨母皇强硬地将权柄塞到了自己手上,原来蠢钝而麻木的是自己!
是的,母皇不能退,而我,也不能退。
正如曹延襄所言,她没有资格痛苦,因为她手上有权力,她将用权力挑战腐旧的制度、踏平丛生的罪恶。
她要用母皇交予她的权力让恶行付出代价,让罪孽烟消云散!
元光起身,走近曹延襄,她释然说道:“曹帅说的是,我确实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痛苦的人。我的地位和我的权势带来的不是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光,而是力量,改变的力量。”
斗志重燃,元光愈发的坚定,愈发的无畏了。
“早在陛下还是太主的时候,她就将你交给我,让我授你武艺兵法,那时候我就懂她的追求和她对你的期待,而我和她都一样相信,你会变得足够强大。”
这时候的曹延襄不再只下臣,她是元衡的盟友,是元光的老师,是用真诚的态度表达关爱的亲切长辈。
“老师,我想明白了,我要去见一个人,那个光头女子。”
说罢,元光迈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离去。
曹延襄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大感欣慰。
储君,总会成长到足够强大,强大得可以挑起天下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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