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天光还未彻底唤醒沉睡的大地,晦暗的山林还带着恐吓凡人的阴森意味。
这时,岩关关门大开,铁甲森然的整肃骑兵三人一排奔驰在狭窄的山道之间,大地震颤,吵醒了仍在沉睡的山中禽鸟与野兽,可惜它们的抱怨和谴责之声被金戈铁马的铮鸣盖过,几不可闻。
清点了伤亡人数后,曹延襄作了新的部署。
元光带来了四万人,而她又带来了三万人,其中先遣的四万人在通州之战中折损一万。
于是曹延襄安排了李凌霄和一万五千人留守此处,照顾伤兵,等待来自于梁州大营的援助。
她带着元光、曹姳宁率领五万人即可沿着临风道向驿道上最南边的关隘——木兰关行进。
木兰关因当地山林之中高大的木兰而闻名,只不过,这个因漫山遍野盛放的花树而得名的关隘,是否会染上刀光剑影带来的血色?
五月十九日深夜,木兰关上的叛军不敢懈怠,他们早已经得知岩关被大周皇太女亲率将士攻下的消息,更知道这位太女接下来的目标一定会是这里。
自从两天前得知消息,守城的将士们都一颗心七上八下,整个人魂不守舍。当得知曹延襄也挥军而来的时候,这种恐慌哪怕是在无人敢言的情况下,也都在三缄其口的凝滞空气中默契地传播着。
被带着“造反”,现在还没尝到多少甜头,敌军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对于这些兵丁而言,心底难免有怀疑,面上难免有惊慌。
镇将察觉到了士兵之中流淌的那一股不应当涌现的暗流,他正准备抓几个玩忽职守的人杀鸡儆猴,鞭策鞭策这帮人,却突然听到了自无边黑暗中响起的声音。
那是由远及近的整齐脚步声,这是大军奔袭而来的信号。
那些慌张或担忧的人,终于等到了要结束一切的时刻。
打赢,结束蔓延的惶恐;打输,结束此刻的生命。
三丈多高的巍峨城头火把灿灿,火光映照出下方逐渐靠近的队伍和精良的攻城器械。
这时,城头下方整肃的队伍之中有一人身披玄黑铁甲,她对着城头上的叛军喊到:“我乃大周皇太女元光,得知伪蜀国威逼利诱,骗我关隘,若是诸位曾经被蒙在鼓里,今日放弃争斗,奉关还州,我赦尔等无罪!”
“若是执迷不悟,我等五万大军,必拿下木兰关,将戕害我大周百姓的乱臣贼子斩于马下!”
是劝降,更是警告;是宽恕,更是威胁。
元光打心底里是不愿意赦免这些罪人的,毕竟他们的恶行已经造成了危害,但为了快速拿下木兰关及巴州,她从策略上做了调整。到时候尘埃落定,她再以其他罪名惩罚这些罪人。
宽容,但没有宽容到赦免一切罪恶的时候,也许日后有人痛骂她出尔反尔,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太女给了守城将士一刻钟的时间考虑,再久就太多了,多到他们会重整布防。
可惜太女的宽恕没有令他们悔悟,迟迟不见有人归降,元光与身侧的曹延襄一对眼,是时候进攻了。
“死不悔改的罪人们,便让鲜血偿还你们的罪恶吧!”元光一声力喝,下令攻城。
有一些心中摇摆不定的兵丁,想投降,毕竟太女亲临又放了话,总能保下小命吧?可他们一旦有了投降的念头,被镇将察觉,便一刀砍来。
于是木兰关,被迫上演了一出“上下同心”的抵抗大周军队进攻的悲壮戏码。
直到太阳初升的时候,叛军乌合之众无法抵御对手那所向披靡的战意,这座屹立于驿道之上的关城城门终于被缓缓打开。
留下曹姳宁镇守此地后,大军马不停蹄地开入巴蜀腹地,平坦的地形再也不能阻挡曾经在北境驰骋的赤云骑兵。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伪蜀国意图彻底颠覆大周王朝元衡统治的阴谋在锐不可当、势如破竹的铁蹄之下终于被粉碎。
衍初二年三月,伪蜀国国都被攻破,而后太女坐镇益州,在她的主导下,重回大周怀抱的各个州郡逐渐恢复了曾经的秩序,安乐与和平再一次成为了民间的主色调。
主帅曹延襄则率军乘胜追击四散而逃的叛军,将他们一网打尽。
曾经为非作歹的叛军在战败之后等到了他们无法逃过的刑罚,血债,终究是要血偿。
益州与绵州的接壤之处有一道纵横十里、深约七丈的沟壑,据说是地震之时留下的,而周围低矮的丘陵和偏远的位置则让这条沟壑隐匿在大地之中。
现在,它被人发现了。
在这里,皇太女元光下令将十万叛军战俘坑杀。
这般看似残忍无道的做法当然引起了反对,有一人颤巍巍出列对高台之上的皇太女进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此举暴虐,只怕有损太女声望,请殿下三思。”
冷笑的元光言语之间充满了不屑:“仁德?当他们趁着烽火四起践踏我大周百姓的尊严和性命之时,他们心怀仁义了吗?当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反叛我大周的时候,他们三思而行了吗?你不如替我问问他们到底将忠君爱民置于何处?”
“现在来论是否要对他们仁慈?可笑!对施暴者的仁慈,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
元光望了一眼不远处得到消息前来观刑的百姓,她道:“肃清益州叛军之后,我听闻有些女子因为受到叛军的欺凌而选择自尽,幸而被拦下了。今天我不仅要告诉她们,还要告诉天下人,她们没有半点羞愧和过错,而这一切罪过都将由罪魁祸首用他们的生命来偿还!”
“更要天下人都应当记住,乱臣贼子就该是这种下场!”
在皇太女元光的坚持之下,这道天然沟壑将被罪人的尸骨填满,在用泥土将罪恶掩埋之后,这里立了一块碑铭——罪人坑。
这块碑铭上的文字会成为叛军罪行的忠实记录者,更会成为最有力的鞭挞者,傲立于天地间,化作一道无法被时光忽视的强音。
与此相对的是,元光并没有忘记为反抗叛军而牺牲的公学女老师、州郡之中的女官,以及许多没能留下姓名的英雌。
她下令收敛她们的衣冠作冢,又请远在千里之外的文豪谢雪安为她们写下颂文,将其文刻于石碑之上,赞颂她们的不屈和英勇。
这一块被称为英雌碑的碑铭在岁月长河中化为坚定的柱石,面对吞噬记忆和过往的汹涌波涛,它如镌刻在身上的颂歌一般,将不屈与顽强在滚滚逆流中高唱,乃至千古之后仍能在人心之间激荡。
——
元光在坑杀的坚持上让人想到了远在帝都的皇帝,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在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这一方面简直是如出一辙。
皇太女的“恶名”最先是在巴蜀之地流传开的,不过,很快又因为她坐镇此地时的勤于政务,百姓口中的“恶名”又变成了对她毫不吝啬的称赞。
叛军建立伪蜀国后,杀掉了忠心耿耿的大周官员,换了上一批亲信。收复之后,在追捕叛军之时,同样肃清了官场,官场内职位的空缺造成了行政困难,于是在元光留了下来,稳定政局。
她给母皇上了扎子,希望能派一批有能力的官员前来填补空缺,同时最好能在巴蜀之地开一次科举,选贤任能。
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坐镇于益州刺史府的年轻储君朝乾夕惕、从善如流,她不仅欢迎臣民到府中上陈意见,还会在百忙之中亲身走访体察下情。
获得贤名的代价就是纷乱和繁忙,直到两个月后,皇帝下旨特设恩科,又选任了一批勤政爱民的官员赴巴蜀,皇太女才有喘一口气的空闲时间。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难处,她终于体会到了,但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直到这一年的十一月,经过战乱摧残的土地终于在上上下下各方人马的努力下遗忘了烽火铁蹄带来的伤痛,而仍驻扎在此地的大周平叛军队也等到了凯旋的时候。
战后,曹延襄等人整肃了巴蜀各州郡的军务,她们同样也没有清闲的时刻。
如今,在平叛中一举扬名的小将们在益州刺史府的房间内讨论着回京之事,刚毅英武的脸上都泛起了鲜活灿烂的笑。
回家当然是好事啦,只不过对于其中一个人而言,却是喜忧参半。
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自然在闲谈的时候聊到了婚嫁。
自天授年间修改了女子成婚的年龄后,像二十三的曹姳靖就算不成婚也没大碍,只不过像二十八“高龄”的潘如臻便没那么容易逃过口舌非议了。
“其实我倒真没看出来如臻比我大八岁,我也就以为两三岁这样。”
曹姳宁边吃着柿子边道,她们几人在战争中锻炼出如钢铁一般坚固的情意,各自以名相称,显得熟络亲热。
潘如臻也拿了一个在手中,略带惆怅道:“我倒是希望二十岁的时候也能出来建功立业,只不过没有那个机会,现在只能请战‘逃婚’。”
她自嘲笑笑,父亲赵韬一直以来就替她的婚事发愁,自从她“隐姓埋名”进入禁军之中,又得到了太主的赞许,于是她腰板挺直了起来,这些年抗婚多次,赵韬是软硬兼施都无法。可她终究是年纪不小了,去年年初的时候,赵韬和潘若兰又想着法子给她找婿,她主动请缨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躲避家中的重压。
李凌霄问道:“是没有喜欢的人吧?”
潘如臻听完笑笑,她也不是没有过,当年在禁军之中也有与她情投意合的少年人,只不过她曾经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一旦成婚,她在禁军之中的事业就会受影响,而她又要生儿育女,虽然女官多了,皇帝推行了产假制度,但她只怕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将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之中。
她还想到了她的母亲潘若兰。
母亲与父亲当年两情相悦,多年来,母亲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只不过因为没有儿子,也难免受到父亲的抱怨。纵然是在外人眼里看来无比和睦的一家四口,屋檐之下难免有冲突。
婚姻,就是这样吗?会牺牲掉她的事业,和她曾经相爱的男人也有可能相看两厌。
这一定是她人生的必需品吗?
不,在曾经与心上人谈论着成婚之时,心底那股突然窜上来的无比清晰的抗拒一字一句对她说:你不是真的需要这样的生活。
于是在同伴的询问后,潘如臻摇摇头:“不,我就是不想嫁人而已。只是烦我爹。”
潘如臻不喜欢付出,她是自私的。
在家庭里奉献一生又无法得到勋章,哪里像她现在驰骋沙城能得到切实的封赏和赞誉呢?
她接受了自己的自私,只是对父亲的强压还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罢了。
“哎呀!这算什么事嘛!”
她们之中最“野”、最喜欢打破常规的曹姳靖出声打断了。
“我给你出个‘馊主意’,虽然听起来馊,但准有用。反正你爹呢,也没儿子替他撑腰啦,他这辈子靠的就是你们两姊妹,你回去呢,他要是再逼着你成婚,你直接打他一顿好啦!让他知道这个家该是你作主,他说的话就该像放屁一样!”
潘如臻眉头一皱,这不是不孝吗?而且若是传出去,她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
似乎看透了她的担忧的曹姳靖又补了一刀:“你现在可是有大好前程的,不仅在平叛中立了功,又帮着太女处理州郡的政务。你爹头发都白了再过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以后的日子想过好,可不得把宝贝女儿供起来,他就算被打了也一定不会四处声张的。”
“哈哈哈——”李凌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幸好我爹死了,我没这个烦恼哈哈哈。”
她那不知名、不谋面的生父早就不知道去哪里投胎了,若是个好爹,生母李战也不会离开他,因此李凌霄笑得毫无负担。
曹姳靖此时也笑得没心没肺的,她说:“我爹也死了。”
她小时候还被爹打过呢,不会真的有人以为这是一种福气吧?而且母亲杨英也被爹伤害过,狠心了要和离,这些年没爹,她们母女俩不也好好的,她为什么不能笑呢?
曹姳宁也想加入“我爹也死了”的阵营中,只不过她总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仔细想想她亡故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对自己好还是不好,她却怎么想不起来了。
她的成长中的重要人物只有母亲、姑姑、阿姊和哥哥,若不是战前哥哥受伤,只怕现在也要跟来。
这些话丝毫不能开解潘如臻的忧愁,她无奈看着几个妹妹的反应,只是一声叹息。
若是能像她们一样没有束缚、没有负担就好了。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故作提醒的咳嗽声,她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元光。
元光虽然是太女,但实际上也是个和她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人罢了,她们之间有时候会打破君臣的界限,如同朋友一般。
只不过这些话,听来太不孝了,忠孝可是绑在一块儿的,要是让太女听去,如何得了?
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尴尬。
元光其实了听了不少,私心来说,她确实不希望看到这些左膀右臂们被父亲的权威弄得愁肠百结,所以她倒没有愠怒。
但考虑到忠孝二字背后的意味,让她揣摩了一会儿眼下应该如何收场。
她展颜一笑:“若是忠孝难两全,如臻是选前者还是后者呢?”
元光想建立新军,她一个人当然不够,潘如臻能文能武,当然是个好帮手,如果她当真想回避父亲的威压,听从皇帝调派是任何人都无法指摘的。
几人听了,便知太女的用意,潘如臻更是如蒙大赦,答应了下来。
在这件小插曲不久之后,大军踏上了归程,回程路上,百姓夹道欢送,被欢送的太女和将士们感受到的不仅是荣耀,更是肩上的责任。
而元光想起说过的那句话:她要把“安居乐业”和“太平盛世”八个字还给大周黎庶。
一年之后,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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