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十六年,春。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春日的扬州城是景美,人也美。
慕名而来的商人官员们,纷纷被迷得乐不思蜀。
但要说这扬州城内最迷人的景,那便当属莳花苑中的花魁娘子——云香儿了。
听闻这位头牌色艺双绝,不但人长得如天仙下凡,那嗓子也像是老天爷追着喂饭,但凡开嗓便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程度。
但就是这么美的嗓子,云香儿却有个稀奇的规矩,下台后绝不亮嗓。无论慕名而来的宾客出价多高,又有多了不得的身份都不曾破例,倒让这位花魁娘子的名声越传越远了。
“嗤,她倒是想唱呢。”对镜梳妆的女子眼含讽刺。
她嗓音婉转清亮,哪怕讥讽的语句,被她说出来也像是娇嗔,容貌却与这把美妙的嗓子恰恰相反,丑陋如地狱修罗。
“姑娘。”身后帮她梳妆的丫鬟悄声提醒她小声点。
女子皱眉,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手中的珠钗猛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怒火使得那张本就丑陋的脸显得更加可怖:“你是主子还是我是?我该说什么还要你教?”
丫鬟赶紧跪下来连连磕头,声音微颤:“是奴婢逾矩了,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女子厌烦地瞥她一眼:“滚出去,看到你就晦气。”
“是,是。”丫鬟如蒙大赦,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却还不忘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门外恰好有几个丫鬟路过,见她面色不好,一人眼露同情:“红鸾?又被骂啦?”
红鸾调整好表情,回头笑道:“哪里,是我今日身子不适,姑娘叫我出来休息一下呢。”
搭话的丫鬟撇撇嘴明显不信,但红鸾这么护主也懒得凑上去做恶人,红鸾在几人走过身边时隐约听见几句:“小人得志嚣张跋扈仗着香儿姐”
红鸾叹了口气,她知道主子过得苦,外人却不知道,只看得到她作威作福,脾气一日比一日差。
在门口守了没多久,就见云香儿身边的珍珠过来,红鸾心中一算日子就明白了,对她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红鸾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正在唇上涂抹唇脂的女子正要发火,门外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姑娘,香儿姐要登台献唱了,您”
“啧。”女子的怒火一顿,最终只是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给唇上涂上最后一抹颜色:“知道了。”
“莺姑娘。”
“柳莺姑娘好。”
“莺姑娘这边请。”
身为扬州青楼之首,莳花苑雅致中又不乏华贵,柳莺梳妆停当,戴着面纱婷婷袅袅从后院一路行往前厅,不断有丫鬟龟公们向她打招呼,柳莺却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呸,什么东西,整天装得目下无尘的清高样。”被无视的某龟公面上挂不住,在后头啐了一口。
“嘘!”旁边的丫鬟赶紧拉住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背后可是香儿姐在撑腰的,想吃棍棒了吗?”
“哼,也不知道香儿姐看上这个夜叉鬼哪里了,她难道以为自己戴上面纱我们就不知道了?上次那谁,晚上起夜,正巧看到她回房,大概她也是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就没戴面纱,吓得那傻子一夜没敢睡觉,说怕遇到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走远的柳莺脚步滞了滞,在红鸾担忧地看过来前又恍若无事地恢复了步伐。
莳花苑的后院到前厅有一条回廊,隔开前后院,却又恰好遥遥相望,这是老板建造时故意搞的情趣,满足部分客人的窥探欲。
此时柳莺身姿窈窕地走过,蒙着面纱的脸又透出一丝神秘,便有不常来的客人好奇问旁边的人:“这位姑娘是谁,怎么好像没见过?”
被问的熟客放下手中酒盏,醉眼迷蒙地看过来,看到柳莺顿时笑出声:“你别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怎么了?这位姑娘看起来身段不错,想来脸也不会太差吧。”
那位熟客顿时笑得浑身发抖,旁边其他人看他这样,凑趣地过来询问,那熟客就把刚刚新客说的话学了一遍,又指了指已经快走过回廊的柳莺,于是常来的客人便都笑起来。
等笑够了,才有好心者给新来的解释:“那姑娘叫柳莺,可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最重要的是,她丑呀!”
“没错没错,丑得我好几日没兴致睡女人。”
“这香儿姑娘哪里都好,就是重情这点,还是在这青楼之中,不太好。”
“诶,你这话我不赞同,就是在这青楼之中,身为风尘女子还能如此重情,才更显珍贵不是?只是这重情对象确实不好。”
那新客越发不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这样,等会儿香儿姑娘登台,唱完之后我叫她过来和咱们聊聊,你就明白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上美人一张芙蓉面,妙目盈盈流波,且舞且唱,舞姿如天宫仙子,歌声缥缈如云烟,迷得台下众人神魂颠倒,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们为这动人景色争相打赏,金银如不是钱一般扔向台上,喜得鸨母连连掐身边侍儿的手,疼得她泪花都冒出来了,却愣是不敢挪动一丁点。
一曲终了,场下掌声如雷,打赏的银钱更是如雨般撒向台上,身姿曼妙的女子美丽的脸上带着矜持的得意,仪态优雅地向台下观众欠身一礼,衣袂翩翩飘入后台,丝毫不在意身后连成一片的呼唤挽留声。
隐在舞台暗处的柳莺也随之起身,回到后台,红鸾适时端上一杯茶给她润嗓。
“又麻烦你了,莺儿,我真是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了,珍珠,快把昨天赵世子送我的那副头面拿出来,我要送给莺儿妹妹。”刚刚台前高贵如神女的花魁娘子,此刻香软柔荑执着柳莺的手,满眼的感动和亲昵。
“可是姑娘,那副头面赵世子说”名唤珍珠的丫鬟一脸不舍,话还没说完,就被云香儿不容拒绝地打断:“快去!”
“是”
柳莺隐晦地翻了个白眼,隐下心中不耐看两人表演,每次她来给这位主儿代唱一次,这主仆俩就要在她面前演上一场,也不嫌烦,好在每次她都有丰厚的报酬拿,索性也就不在意这点折磨了。
不一会儿,珍珠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酸枝木盒子出来,盒盖掀开,铺着红色锦缎的盒子里,色泽饱满的红宝石和掐丝黄金制成的一整副红宝石头面映入柳莺眼中,哪怕是已经从云香儿这儿得了不少好东西的柳莺,也忍不住被它美得呼吸一窒。
柳莺垂眸掩下眼中的欲望,看来,这云香儿怕是还有大事要麻烦她,才舍得下如此大本钱,倒是不知这事帮不帮得,这东西又收不收得。
果不其然,云香儿把盒盖盖上,放到柳莺身后的红鸾手中,又亲亲热热地牵上柳莺的手,“莺儿妹妹,姐姐此番呢,还有一件事需得麻烦妹妹,若妹妹肯帮我,之后还有重谢。”
云香儿冲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转出去不久,带进来一个人,此人满头银发,脸却肤如凝脂,若从发色看,至少是年逾花甲了,但仅看脸,却似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两相结合,竟让她有一种常人难有的吸引力。
柳莺疑惑看向云香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香儿看了眼珍珠,珍珠会意,把人带下去,又笑语晏晏地拉着红鸾准备退出去,红鸾看向柳莺,柳莺略作犹豫,还是点点头,于是两个丫鬟便相携走出去,守在门口。
此时的后台,便只剩了柳莺二人。
“此刻人都下去了,我也不与妹妹绕弯子,赵世子昨日来,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京里来了贵人,叫我下月过府去献唱一曲,若是得了那位贵人的眼,我便不用再在这烟花柳巷中倚栏卖笑了,这机会珍贵,姐姐我确实舍不得错过,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所以”
“你要我陪你去那侯府中替唱,那个妇人是你准备给我的报酬?”柳莺迅速理解对方未尽之言。
云香儿便掩唇轻笑起来:“莺儿妹妹就是聪慧,如此聪慧的脑子,又有如此动人的歌喉,姐姐我是真不舍得你埋没下去,因此苦苦寻找了此人,这妇人姓李,真实年岁已六十有余,但她护肤有方,她的肤质,妹妹刚才也是看到了的,我知妹妹向来苦恼于妹妹莫恼,姐姐也是真心为妹妹考量,妹妹难道不想治好脸,再不用戴着面纱出行?”
柳莺没说话,想到刚刚那个妇人的脸,她确实心动了,她并非生来就是这般丑陋,是六岁那年,被醉酒的父亲揪住,脸朝下按在了沸水里,若非母亲发现得快,当日她便要死在那里了。
然而即便活下来,她也没什么好下场,八岁时乡里闹洪灾,家里七八个孩子养不活,父亲便把几个女孩都卖了,只她却因那日毁了脸卖不出去,人人都说看了她便吃不下饭,买了她回去怕是要日日做噩梦的。
最后是这莳花苑老板看她可怜,再卖不出去就要被当爹的溺死在河里了,用十个铜板买了她做杂役,才得以苟活。
她羡慕那些貌美的姑娘们,可以活得那么轻易,眨眨眼勾勾手便可以引来一众裙下之臣,她嗓音那么好听,若是再有一张美貌的脸,她哪里还需要做这见不得光的代唱?稀罕她云香儿施舍般赐下的珠宝?
到那时,她是不是也可以活在阳光之下,不必习惯别人看过来总是带着厌恶的眼神?
柳莺眼中野心与欲望交织,去蒙骗一位连侯府世子都称“贵”的人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是命丧黄泉,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真能治好她的脸
“这件事风险太大,香儿姐姐还是让我回去再想想吧。”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柳莺也不想太快答应下来,倒显得她迫不及待,轻易便能被牵着鼻子走了。
云香儿倒也不恼,还是那副笑模样,“那就三日后吧,我等妹妹的好消息。”
此时,珍珠在外面敲门道:“姑娘,王公子他们说请您过去坐坐,还说带上莺儿姑娘。”
云香儿闻言略带为难地看向柳莺,柳莺却一脸平静:“那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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