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要寻找的历史?”柳森问道。

    走廊内的宝珠,为斗篷人鱼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纤长的睫毛微垂着,眉尾走势锋利,显出冷幽幽的苔绿。

    柳森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条人鱼……”斗篷人鱼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思索着。

    沉吟几秒,他道:“您知道魔药的配置是需要秘方的吧?”

    “所以?”

    “一个秘方的调配,需要经历无数次失败,才能迎来最终的成功。而海底巫婆那里,却有现成的,能将鱼尾转化为人腿的魔药秘方。”

    柳森心中一动,像是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她模糊地感觉到,一层层名为疑惑的迷雾正在悄然褪去。但还不完全明晰。

    “也就是说,在爱丽儿之前,还有别的人鱼喝过魔药。”柳森简单推理了一下,“那画上这条人鱼,也喝了魔药吗?”

    “是的。”

    “她是谁?”柳森丝毫不怀疑斗篷人鱼知道答案。

    沉默了一会儿,斗篷人鱼道:

    “她叫伊莎贝拉,是海王的姐姐,海王老母亲的大女儿。”

    柳森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赞赏。

    她思索着。

    这么一说,画上的银尾人鱼,是爱丽儿的……姑姑?

    柳森又指了指画里的国王,问道:“他又是谁?和那个王子有什么关系?”

    “詹姆斯二世,论辈分,应该是王子的曾曾曾祖父。”

    柳森:“……?”

    爱丽儿的姑姑,和王子的……曾曾曾祖父?

    这辈分略有点乱啊。

    不过想来也合理。人鱼的寿命大几百年,人类的王朝兴衰、代际更替,也就几十载。同样的时间,对于人类和人鱼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这时候,看画的斗篷人鱼,忽然“嗤”了一声,评价道:“人类的画工实在低劣不堪。这幅画所展现的伊莎贝拉公主的美貌,根本不及她本人的千万分之一。”语气饱含不屑。

    柳森仔细端详——画像上的人鱼公主,已经是姣美如海底珍珠。画师笔触温柔,饱含情感,堆叠的颜料刻光画影,描绘出姿容妍丽,栩栩如生。

    坐在轮椅上的斗篷人鱼,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未经允许,擅自插话了,心头正是一惊,耳后头皮也跟着发麻。总感觉下一秒就要被麻绳勒喉。

    偷偷觑了柳森一眼,斗篷人鱼发现她并没有发怒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调整了呼吸,试探着道:“据说,伊莎贝拉是当年海底世界最美丽的公主。和如今的爱丽儿一样。”

    柳森掀了掀眼皮,没有发表意见。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拖着那懒洋洋的声线,斗篷人鱼讲述着伊莎贝拉的故事:

    “伊莎贝拉公主在她成人礼的那晚,救了一名在海上遇难的王子——没错,这名王子长着与人鱼截然不同的双腿。他是一名人类。伊莎贝拉公主被这位英俊的人类吸引。她爱上了他,义无反顾地想要嫁给他。于是,她独自一鱼,穿过海底漩涡,来到了海底巫婆的面前。”

    “她用声音换了能变换出双腿的魔药。饮下魔药后,她长出了她梦寐的人类的双腿。但是,当她行走时,就好像踩在刀子上一样——像我们现在这样。伊莎贝拉公主独自一人来到岸上,寻找那位她心中的王子。她找到了王子,王子收留了她。但王子心中恋慕的,却是另外一名女子。”

    “原来,在救了那位王子之后,伊莎贝拉公主担心被岸上的人发现,就逃开了,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边。所以,人类王子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另一位姑娘。他误以为是那位姑娘救了他的生命。于是,王子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

    “在王子身边的伊莎贝拉,因为失去了声音,没办法解释,也没办法告诉王子,自己才是那位挽救了他生命的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子迎娶了那位虚假的姑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位置被其他女人夺走。而她自己,则在王子的新婚之夜,化作了水面上的泡沫。从此以后,了无踪迹。多么令人心碎的故事!”

    斗篷人鱼叹了口气,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油画中的银尾人鱼,眸中似有悲伤。

    “说完了?”柳森问。

    “说完了。”斗篷人鱼答,顿了顿,他忍不住问,“难道您不觉得,这是个十分伤感的故事吗?”

    那双翠色的眼瞳中,惋惜与忧伤层层堆叠,深浓如墨。

    “你会觉得伤感?”柳森挑眉看他,“别装了。”

    “……好吧,果然还是被您发现了。”斗篷人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眸中的悲伤霎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幻觉。他扯着嘴角笑,“确实不会伤感。”

    盯着画面里的伊莎贝拉看了几秒,他往椅背靠了靠,支着腮道:“如果伊莎贝拉公主在民间长大,那她绝不会有那么愚蠢的想法。不过,在真正看到这幅画前,我也没有想过,这段历史居然是真的。”

    柳森:“所以,你真的是为了确认这段有关伊莎贝拉的历史,才喝下魔药到岸上来的吗?”

    “那是必然——”斗篷人鱼刚扬起语调,就在柳森的盯视下,渐渐噤声了。

    柳森:“说实话。”

    “您离开之后,海底巫婆蓄意报复我……她找机会抓住了我,将我绑起来,放到一块礁石上,让我做一个选择。”

    “她在我面前放了两瓶魔药,告诉我一瓶是毒药,喝下去会马上死去;而另一瓶,喝下去不会立即死亡。她让我选一瓶魔药,要求我在她的注视下喝掉它。”

    “我选完之后,海底巫婆将魔药灌进了我的嘴里。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长出双腿,头朝下趴在岸边的沙子上了。”

    坐在轮椅上的斗篷人鱼,修长白皙的手指蜷缩着,轻抠着轮椅扶手。他抬头,仰视着她,几绺草绿的发半遮睫瞳,翠绿的眼波,像淋了水的翡翠。姿态称得上是楚楚可怜。

    柳森盯着他看了几秒,他不躲不闪,唯有瞳孔轻轻颤动着。

    应该没有说谎。

    判断完毕,柳森也移开视线,不知道说什么,随口敷衍道:“以后有机会,替你教育教育她。”“她”指的是海底巫婆。

    斗篷人鱼眉开眼笑。

    他认真补充道:“当然,确认历史也是我上岸的目的。这是我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既然已经到岸上了,这就成了我必须完成的使命。而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使命。”

    “想不到你还能有使命感。”柳森鼓了两下掌。

    她想了想,又问道:“为什么你刚才说,伊莎贝拉公主如果在民间长大,就绝不会有那么‘愚蠢’的想法?”

    斗篷人鱼支着腮:“海底世界的底层鱼群,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危险与杀机遍布于我们的周围。对于我们而言,仅仅是想要生存下去,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别提像人鱼皇族那样,整天享受作乐了。”

    “而且人类,这可是一种无比贪婪与狡诈的生物。他们将废弃的染料与混浊的污水,全数倒入水域,毁坏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仅如此,在我们灰黑尾巴的底层人鱼当中,很多同伴的长辈,就是被人类从船上所抛下的‘锚’给杀害的。”

    他一边说着,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了:“如果是我和我的同伴们,根本就不会发生爱上人类这种蠢事。”

    “你还能有同伴?”柳森表示怀疑。

    ——这条会贩卖假地图,间接谋财害命的人鱼,真的会有“同伴”吗?

    “咳咳……”斗篷人鱼闻言一愣。

    他指尖抠了抠轮椅扶手,顿了顿,大着胆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昂首,自夸道:“同伴……我的同伴们,可是遍布各个水域,比海底的水草还要多,数都数不清。”

    柳森睨了他一眼:“呵。”

    她想了想,继续提问道:“既然类似的悲剧发生过,那海王不应该对女儿们更严加管教吗?怎么还会允许女儿们浮出海面看人类世界?”

    斗篷人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

    柳森道:“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别盯着我察言观色。我又不会随便打人。”

    接着,她清晰地听见,斗篷人鱼松了口气的声音。

    柳森:“……?”靠这鱼什么意思。

    “海面上的世界,是无法与‘人类世界’等同的。”斗篷人鱼姿态舒展,懒洋洋道,“除了陆地,海面上还有漂浮的冰块与岛屿,还有奇形怪状的礁石与各种浮游生物。”

    “而且,”他虚点了点画里的泡沫,“即使是陆地,也并不完全是属于人类的。在陆地上,除了这些贪婪的类人鱼生物,还有高耸的山脉、险峻的裂谷和美丽的森林,还有各种或凶猛或胆怯的小动物。大自然,本就是属于所有生命的。人类又不是世界的主宰。”

    斗篷人鱼这样说话的时候,神态姿势语调,都令人不禁联想到夜话里的吟游诗人。但他还带着些传道的气质。硬要类比,便是像极了一个……招摇撞骗的文艺神棍?

    ——或许是自己生来是人类的缘故,就算长了尾巴,真切地体验了‘生活在海底’,她也只觉得,自己正在使用一张“人鱼体验卡”。

    她的内心,还是只认同自己人类的身份。对于人鱼这个族群,从来就没有什么归属感。所以,也很难真正从人鱼的角度出发,去思考某些问题。

    就像斗篷人鱼,作为一位底层雄性人鱼,没办法与爱上人类的人鱼公主共情一样。对于斗篷人鱼所说的话,她也仅限于觉得有道理,并没有感同身受的情绪起伏。

    “所以?”柳森问道。

    “您和我——我们属于人鱼一族。我们是强大的种族,统治着整个海底世界的种族。而人鱼皇族,是人鱼一族的统治者。人鱼公主的成人礼中,向来有到海面观察世界这一环,这是习俗、是传统、是惯例。怎么可能轻易取消呢?还是因为惧怕公主爱上人类这种可笑的理由。”斗篷人鱼抬眼看她。

    这位野蛮强大的人鱼,居然问出这种怪诞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这件事情就是再一次发生了,还发生在海王的女儿身上。”柳森推敲着,“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伊莎贝拉公主在她爱的那位人类王子的新婚之夜,变成了海面上的泡沫,然后——”斗篷人鱼顿了顿,低沉着嗓音,“她就被所有生命遗忘了。”

    “没有人记得她——她的亲人忘记了她,她的朋友忘记了她,她的臣民忘记了她。她在所有生命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就是我来找回这段历史的原因。”

    石墙上的宝珠,光芒微冷,为那过分白皙的肌肤,从耳尖到下颌,描上了一层细腻的轮廓。

    “既然所有生命都遗忘了她,”柳森咂摸出一个疑点,“那你又是从哪里知道伊莎贝拉公主的故事的呢?”

    “我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柳森忍无可忍,一把拍在他脑袋上,声音响亮。

    “嘶……”斗篷人鱼吃痛——他表情变化几秒,眼睛一亮,“咦?不痛!”

    “老大——”他正准备好好对柳森歌功颂德一番,就被柳森打断了。

    柳森懒得理他:“别闹。”

    斗篷人鱼眼底跳动着雀跃,他安静地点了点头,肩背却是兴奋地绷着的。

    柳森戳了戳他的侧后脑勺,像是在戳一个开关,她想起来什么,确认道:“对了,你喝的魔药是海底巫婆特殊调配的吗?怎么感觉副作用比我们的大?看你站都站不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你真的站不起来吗?”

    “……”

    柳森:“嗯?”

    斗篷人鱼懒洋洋道:“魔药是一样的。但我——比较怕疼。”

    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柳森斟酌着:“……爱丽儿甚至能跳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斗篷人鱼的双腿——他套了条细苎麻的长裤,露出一截骨节突出的劲瘦脚踝,双脚缠着同色的麻布套,虚蹬在轮椅的栏杆上。

    斗篷人鱼注意到她的视线,舒展双腿,薄薄的布料下,线条流畅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他摆出了一个宛若商品展示一般的姿势,斜倚着轮椅扶手,唇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

    柳森打量了他一会儿,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维持这个一看就很不舒服的别扭姿势,她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有了答案。她看他的目光带了怜悯,好心提议道:“最好还是多下地走走,就当复健了。不然时间久了,用进废退,真的可能变成残废。”

    现在的样子,看起来都像废得差不多了。

    还有点……怪可怜的。

    斗篷人鱼:“……”

    他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

    墙上的宝珠,散发出柔和的光亮。那纤长到秀气的睫毛,在他深邃立体的眼眶中,投下浅灰色的阴影。于是,那双翠绿的、透亮到近乎天真的眼瞳,也像是隔着层雾气,闪烁着奇异又勾人的光彩。

    隐约中,似乎还带了点,欲说还休。

    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听着。”柳森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掌根的力量,让绿脑袋顺从地低下头。

    这只原水生动物的发顶出奇得柔软。

    在听见他猝不及防地“唔”了一声之后,柳森戳了戳斗篷人鱼的发旋。总感觉,那里少了两只垂下去的耳朵。

    斗篷人鱼的耳朵抖了抖,耳廓和耳垂都泛起了偏粉的红。

    “——既然已经到了岸上,那不论你之后有怎样的计划,都不能干扰我的行动。”

    “你得听我的,知道吗?”

    将绿脑袋的头发揉得一片狼藉之后,柳森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又想到了什么,她在斗篷人鱼的袖子上蹭了蹭手。

    斗篷人鱼茫然抬头:“……?”

    柳森沉吟几秒,觉得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应该不至于伤到手下的自尊心。

    她肩颈放松,又用衣摆擦了擦手,认真询问道:“你上岸之后,洗过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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