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宵禁了,这顿酒宴才结束。
荀爽亲自将吕布送至府门口,他面露倦色,身体微微摇摆,一副喝醉的模样,“请恕老夫身体不适,不能远送。”
吕布被灌了一晚上的迷魂汤,整个人醉得醺醺然,才不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他摆摆手潇洒道:“哎,司空客气,您快去歇息吧。”
王允回司徒府,顺便陪吕布走了一段。行至路口处分别时,他招招手示意貂蝉靠近些,然后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不知将军之前所言之事,是否还算数?”
“什么——哦,算,算!”吕布看到貂蝉,迅速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本以为答应女儿的事黄了,他心里愁得要死,正盘算着该怎么弥补呢,没想到峰回路转。“那司徒您看……”
“如若不嫌弃,我愿将貂蝉送与女郎,”王允深深地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吕昭,“此女自幼愚笨,只勉强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能陪女郎解解闷,便是她的福气了。”
貂蝉垂手立在王允身畔,对他的评价没有半点意见,乖巧得像只布娃娃。
王允把话点明了,但他的目的显然跟吕布的目的存在些许出入,导致吕布明显愣了一下——
我只是想给女儿找个年纪相仿、知书达理的闺秀一起读书一起玩。当侍女也不是不行,家里不缺这口饭,可喝酒那会儿您明明说这是您最宝贝的女儿,现在忽然就要送进我家当丫鬟……不太合适吧?
吕布满头问号,差点儿直接问出来,所幸他虽然愣,却也没愣到这种地步,终究还是把疑惑憋回了肚子里,只是脸上的古怪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住,下意识向女儿求助:“啊这……柔柔?”
王允与吕布交谈时,吕昭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眼睛,懒洋洋的目光寸寸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灯笼的照明范围外,浓郁的黑暗层层铺开,普通人只能勉强看清路两边建筑物的大致轮廓,但吕昭不同,在神明血统的加持下——即使是被压制的血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巷子深处潜藏着一道安静隐秘的气息。
这气息并不陌生,它属于一位看似憨厚的壮年男子,下午早些时候,吕昭曾经向他询问过吕布的下落。
吕昭长久的沉默和明显的走神引起了张辽的警觉,他循着吕昭的视线望过去,低声问:“有情况?”
“哎,没事,”吕昭一把抓住张辽那匹马的缰绳,阻止他过去一探究竟,她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有些累了。”
昏黄的烛光下,深色的缰绳衬得女孩的手指白得晃眼。张辽只看了一下就赶紧挪开目光,沉默片刻,憋出一句:“早点睡。”
“嗯。”吕昭应了一声,紧接着她听到吕布的呼唤,看向王允。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一触即分,一个滴水不漏,一个意味深长。
吕昭催马上前,俯身朝貂蝉伸出手,“出门匆忙,未备车架,实在失礼。姐姐愿意与我共乘一骑吗?”
貂蝉对吕昭行了一礼,温温柔柔地回答:“承蒙女郎抬爱,妾身感激不尽。”
目送吕布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于夜色深处,王允沿原路返回了司空府。
荀爽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猛地睁开微阖的双目,眼神锋锐如刀,身上的疲态一扫而空,“如何?”
吕布抵达司徒府的那一刻,荀爽便收到了连环计启动的消息,他与荀攸在园中饮酒赏花,也是希望能在近处随时监听事态的动向。至于后来禁军上门,带走荀攸,则纯属意料之外。
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多到计划被彻底打乱,荀爽和王允必须得对对情报,交换信息,重新商讨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王允揉揉笑了一晚快要僵掉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寒意,“应当没有暴露,那小女娃大约是以为我用家伎拉拢吕奉先,因此对我十分不满。”
义女之类的说法,也就骗骗不懂行的吕布。女性在这方面有着天生的敏感度,一眼就能识破其中的龌蹉。假如貂蝉是王允正经收养的义女,那她明面上的待遇不会跟太原王氏的其他未婚女子有太大差别,这意味着王允根本不会把她叫出来陪吕布喝酒。
在王允看来,吕昭看穿了他想送人的举动,光制止还不算,为了捍卫母亲的权利,确保自己日后的地位不受影响,她还撒娇耍赖一定要吕布把貂蝉要过去当她的侍女,彻底杜绝貂蝉进家门的可能性,毕竟一个男人再怎么混不吝,也不会饥不择食到对女儿的侍女下手。
那丫头最后还故意打了他的脸,他说貂蝉是侍女,她就称呼貂蝉为姐姐。
兴复大业谋划已久,却因一个黄毛小儿的胡搅蛮缠而失败,王允越想越觉得憋闷,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荀爽无声地叹了口气,给王允满上一杯酒,权当安慰。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这样,计划得再缜密,考虑得再全面,到头来老天爷不给面子,你又能如何呢?
但或许是在官场浸泡多年,见识过太多阴谋诡计,锻炼出了敏锐的直觉,荀爽回顾整件事,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太对。他思忖片刻,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为何选择今日动手?”
“我回家途中偶然碰上吕奉先,见其手提长戟,神色忿忿,唯恐生出事端,便上前询问……”说着说着,王允微微一愣,显然也觉察到了违和之处。
荀爽追问:“并非你主动相邀?”
王允摇摇头,“我还当是天意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主动相邀,有招致董卓猜疑的可能性,顺势而为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吕奉先之所以如此生气,醉酒后更是直言恨不能将太师杀之而后快,是因为太师背着他,用他的女儿去跟孙文台联姻……”王允眯起眼睛,飞快地思考起来,“此事我并不知情。”
他强调了一句:“不知道联姻的对象竟然是吕奉先之女。”
荀爽慢慢地捋着胡须,“我也只曾听闻太师确有与孙文台结亲之意,却被孙文台严词拒绝。但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一个月前吕布都不知道,可见董卓压根儿就没想告诉他,那一个月后吕布是怎么知道的?
答案显而易见,必定是有人给吕布透了消息,为的是挑起他和董卓之间的矛盾,借刀杀人。
王允喃喃:“是谁?”
荀爽面色凝重,“不是我们的人。”
那人看似与关东士族目标一致,但荀爽却感觉分外不安。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对方的行动还间接打乱了他们的部署。种种迹象表明,人家的手段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高明。
从来都是作为执棋者入局的荀爽和王允,此刻却沦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任凭摆布不说,还彻底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握,被人稳稳地压制。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憋屈太难受了。
烛火摇曳,将二人映在窗上的影子拉长扭曲,状若鬼魅。
“此事由我来处理,”荀爽态度坚决,“必须找出这个人,不能让他再坏事了。”
“吕奉先交给我。”王允的眼眸亮得仿佛在烧燃,“他已经对太师生出了杀心,只需要再轻轻推上一把。”
连环计虽失败了,却让荀爽和王允确定了一件事:坊间流传的那些吕布爱女如命的消息,并非以讹传讹道听途说,而是千真万确。
这就好办了,以吕布那个性格,一旦他得知自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被贼人觊觎,恐怕会当场发疯,提戟杀人。
两只老狐狸相视一笑,全新的计划悄然成型,只待实施。
夜色已深,王允起身告辞。行至门前,他脚步一顿,回过头略显迟疑地开口:“荀侍郎……”
荀爽握着剪刀,裁掉了堆积的灯花,使愈发晦暗的烛光明亮了几分,他垂下眼眸,语气平静:“无妨,只要我们成功,公达便不会有事。”
都亭侯府门前,魏夫人提着灯笼等候许久。
吕昭一骑绝尘,率先到家。她翻身下马,把貂蝉扶下来,挽着她一同上前,欢欢喜喜地说:“娘,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你爹到底去了哪里!”魏夫人先是松了口气,亲昵地戳戳女儿的脸蛋,然后才将目光转向貂蝉,“这位是……”
吕昭眨眨眼睛,“王司徒的义女,她来陪我读书。”
貂蝉恭恭敬敬地行礼。
魏夫人跟女儿对个眼神,就明白其中定有猫腻。但既然与吕昭的名声无关,她也不至于在府门口当场发难,便只温柔一笑,吩咐侍女赶紧去布置。
“你这孩子也不提前差人回来说一声。”魏夫人嗔怪地看了吕昭一眼,握住貂蝉的手,“是我们失礼,让你见笑了。”
貂蝉赶忙回答:“夫人千万别这样讲,是我冒昧上门叨扰。”
“事出有因,我之后跟您解释。”吕昭先抱住魏夫人的手臂摇晃两下撒娇,随后提高声音,对已经走远的侍女叮嘱道,“姐姐跟我一起住,你把我对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就行。”
侍女回答:“晓得了。”
魏夫人帮吕昭整了整略松的发髻,神色愈发柔和,“你俩先去吧。厨房里煨着鸡汤,让竹枝给你们端上来。我等等你爹。”
吕昭回忆了一下吕布回家路上的消极操作——磨磨蹭蹭,各种拖延,勒住缰绳不放松,连累赤兔马也得被迫慢慢走路,把马气得直喷响鼻……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少说话,让亲爹自己扛下一切。
爹,加油,我相信你能搞定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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