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孙策点点头,“我是孙伯——咦?你怎么知道?”
少年的脸颊仍然涨得通红,眼里的欣赏与惊艳却如退潮般消逝, 瞬间化为警觉,他微微躬起上半身, 握着缰绳的手不动声色地松开垂落, 去摸挂在腰侧的箭囊。
“别动。”吕昭懒洋洋地警告, “你刚才那一箭我还没追究呢, 还想再来?”
被拆穿了小动作, 孙策也不尴尬。他大大方方住手, 爽朗一笑, “是我莽撞, 惊扰了女郎。不知可否给我一个登门道歉的机会?”
这是在拐着弯地问我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小脑袋瓜还挺聪明。吕昭勾了勾嘴角, 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慢条斯理地回答:“好啊。”
孙策认真望着吕昭, 神色专注地倾听。
吕昭指了指身后, “你再跟我往前走两步,拐个弯儿,就是我并州军暂时扎营的地方了。”
“……啊?”孙策震惊地睁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在下湖阳君吕昭,奉父亲奋武将军之命, 特来拜见破虏将军。”吕昭双手交握,行了一礼,眼中透着狡黠的光, “顺便问一句, 我的名字, 孙郎觉得耳熟吗?”
我的头衔太短了, 说出来都没什么气势。吕昭不满地想。看来还是得学习优秀前辈龙妈,长长的名号爆出来才具有威慑力。
孙策的表情一片空白,人完全呆住了。
熟啊,怎么不熟,这名字可是差点儿跟我的名字写在同一张婚帖上!
父亲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孙策几近卡死的大脑艰难地缓慢运转,我想想,好像是——
“都沦落到让董贼保媒的地步了,十有八|九嫁不出去没人要,哪里能配得上我儿!”
“等回了江东,爹给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保管比那吕家小娘子漂亮贤淑一万倍!”
父亲,您骗我!不会有人比她更好看了呜呜呜!
杂乱重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孙策的随从们终于追上了他。为首的中年男人戴了个红色头巾,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十分显眼。他人还没到,笑声便已先置:“小郎君原来在这里,真是让我们一顿好找——小郎君?”
孙策保持着石化的状态,一动不动。
“您怎么了?!”男人顿时紧张起来,眼神变得不善。但他仍保持了礼数,对吕昭拱手拜道:“请问——”
“叔父!”孙策一个激灵回过神,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声音飘渺,如梦似幻,“她说她是湖阳君,奉父亲奋武将军之命,前来拜见我爹。”
男人:“……?!”
“除温侯外,这天下还有第二位奋武将军吗?”孙策眼巴巴望着男人,目光中饱含希冀。
男人尴尬地朝吕昭笑笑,赶紧挪开视线。他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无情地戳破了自家少主的侥幸心理,“您说笑了,将军的名号岂能重复?”
孙策抽了口冷气,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想立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好消息:我对一位女郎一见钟情了。
坏消息:我曾经有机会娶她回家,但婚事被我父亲拒绝了。
真是大起大落的人生。
鲁阳城内的官邸之中。
孙策摆了一场丰盛的宴席,专门下贴邀请吕昭前来参加。
其实本来该由吕昭递帖子上门拜访,但鉴于两人之间存在某些微妙的过往,导致孙策异常心虚,最后干脆抢过了主动权。
吕昭乐见其成,携貂蝉和荀攸欣然前往,留下张辽镇守营寨。
距离尴尬的初遇已过去几个时辰了,孙策似乎收拾好了心情,又恢复了一贯的热情爽朗。
“寒舍简陋,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酒了,还望见谅。”他举杯笑道,“我先满饮此杯,给君侯陪个不是,还望您能原谅我的莽撞。”
孙策本来就帅,笑起来更是帅得没边,堪称风华绝代,令人不知不觉心生好感。周围伺候的侍女们纷纷被迷得脸颊通红,眼神乱飞。
真不愧是在史书上留下“美姿颜”评价的男人。吕昭暗暗感叹一句,也端起了酒杯,“区区小事,何必挂怀?郎君请。”
“女郎……”貂蝉借着桌案和袖子的遮掩,轻轻按住吕昭的手臂。
“不妨事。”吕昭示意她安心,小声解释,“这酒跟水差不多,不会醉的。”
汉代没有蒸馏技术,酒的度数普遍非常低,基本喝不醉。所以吕布才会对吕昭酿的酒那么上头。
喝完开场酒,双方进入互相寒暄的阶段。吕昭适时开启微笑点头的半挂机模式,将主场交予荀攸,由他来应对孙策和祖茂。
——祖茂是之前那位戴红头巾的中年男人,孙坚麾下四大猛将之一,估计是特意留在鲁阳保护少主的。
吕昭带荀攸来就是为了这个,话疗可是谋士们的必备技能,上吧荀公达!侃晕他们!
双方你来我往地试探半天,荀攸对答如流,言语风趣幽默,引人入胜。他好似说了许多,但孙策和祖茂回过神来认真一想,发现其实他什么重要的事都没透露,嘴巴严得宛如紧紧闭合的蚌壳。
年轻的孙策先忍不住了,干脆直接询问:“不知君侯来此,有何要事?”
你早点说这句话,就不用听我家公达扯那么多了。吕昭在心里暗笑一声,放下酒杯,端正坐姿,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
受到她的感染,孙策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
“我是来劝破虏将军暂且退兵的。”吕昭语出惊人,“此战若继续下去,他必将大祸临头。”
欢快的曲声恰好在此时结束,四下一片死寂,之前还无比和谐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伶人们跪倒在地,怀抱乐器瑟瑟发抖,谁都不敢继续奏乐。
孙策和祖茂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祖茂当即将酒杯重重一放,发出一声冷笑。孙策顾及吕昭的身份,没有当场发作,但一只手也下意识搭上了腰间悬挂的佩剑。
“君侯这是何意?”孙策面无表情地盯着吕昭,“我好心招待——”
“目前正值雨季,雨水肆虐,汉江暴涨,江上船只难以通航。”吕昭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她直视孙策的眼睛,沉声道,“而襄阳背依岘山,三面环水,墙高城坚,不受雨水影响,刘荆州只需龟缩于城中,坚守不出,光耗也能耗死破虏将军了。”
孙策周身涌动的戾气稍稍淡了一些,他笑了笑,“君侯所言极是,然——”
“然南阳富庶丰饶?”吕昭问。
孙策傲然道:“正是!”
有钱,任性,耗得起。
“灾祸由此而起。”荀攸接话。他语气沉静,眼中不见一丝情绪,“破虏将军当真已收服南阳全域了吗?”
听到荀攸的问题,孙策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悦,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从光武帝开国起,士族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发展到东汉末年,已经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袁绍袁术为何能在讨董中一呼百应?还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出身汝南袁氏,家中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荀攸出身颍川荀氏,同为簪缨世家,他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手握重兵的军阀们想要彻底占据某个地盘,光打下城池是不够的,还得降服在当地经营已久的士族。
孙坚当年北上讨伐董卓时,先是逼死了荆州刺史王睿,后又杀掉了南阳太守张咨,此举等于彻底得罪了荆州士族,从此之后,他想在荆州站稳脚跟,会比登天还难。
别看南阳的豪强们平时对孙坚笑脸相迎,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几乎百依百顺,这其中有几分是看袁术的面子,有几分是畏惧孙坚的煞气,很难说清楚。一旦孙坚落入危险的境地,他们翻脸会比翻书还快,必定毫不犹豫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
吕昭之所以选择益州起家,也是考虑到了这点——刘焉已经帮忙把本地豪强屠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天师道盛行,鱼龙混杂,运作得当,便能将士族的影响力压至忽略不计。
孙策沉默半晌,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正渐感焦躁时,忽听“砰”的一声响,门被粗|暴地撞开,一位浑身泥泞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匍匐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简,声嘶力竭地喊道:“紧急军情!将军追击敌军时身中流矢,危在旦夕,请少主速速率兵前往襄阳支援!”
堂屋再次陷入死亡般的寂静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吕昭。
荀攸:君侯,你何时派的人?
貂蝉:女郎手下竟然有比我还会搞暗杀的?!
吕昭:……看我干嘛!不是我干的啊!
孙策如遭重击,眼睛不断闭上又睁开,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情绪非常激动。他“唰”地抽出佩剑,握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迈出一步又退回来,能看得出来有在努力抑制着杀人的冲动,“你……”
祖茂从士兵手中抢过军报,哆嗦着打开,两只手几乎握不住竹简。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绝不能遗漏任何信息。
貂蝉警觉地握住袖中匕首,将姿势悄悄调整为最适合发力的状态,一旦情况有变,便立刻带吕昭杀出去。
唯有荀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坐得稳稳的,看来是非常相信吕昭的控场能力。
“你冷静,此事与我无关,顶多算我乌鸦嘴。”吕昭单手扶额,满心无奈。她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孙坚出事的消息偏偏于此刻送达。
“那你解释!”孙策怒道,“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除了城外的五千兵马,我并州军仍有近两万之数,目前悉数驻扎在司隶通往南阳的必经之路上。”吕昭平静地说,“你们在南阳的守军最多不过一万,且并无统帅,若我居心不良,何必浪费时间写信拜访,直接进攻就是了。”
“破虏将军先讨黄巾,后征董贼,忠义勇武,美名天下传颂,陛下亦常念其威名。”吕昭双手交握,对着长安的方向遥遥一拜,“而我父奉天子诏令,巡查四方,调停战事,平定叛乱,行的是光明磊落之事,又岂会以此等阴私卑劣的手段,对付国之忠臣?!”
漫长的沉默后,孙策“哐当”一声扔了剑,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倔强地站着,“你说完了?”
“最后一句,”吕昭冷冷道,“现在带我去见破虏将军,速度快点,兴许还能赶上救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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