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倒一点点。
当吕昭以身作则, 带着属官们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地劳作时,湖阳县一座被修建的高大坚固的坞堡内,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坞堡的主人姓虞, 是湖阳县远近闻名的豪强,素以嚣张跋扈出名。年少时常骑马出游, 看上哪位女子,也不管对方年龄几何,是否婚配,直接将人抢回家中,搞得有段时间县内人人自危,百姓都不敢让妻子女儿出门。
直到有一次, 他遇上位抵死不从的刚烈女子, 被人家用匕首所伤, 女子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一通后愤而自尽。当时的虞家老爷子听闻此事,抄着拐杖将孙子暴打一顿,这才使他收敛了一些。
后来虞老爷子去世, 小虞年岁渐长,晋升成为家主, 整个湖阳县再无人敢管他的荒唐事, 他便愈发放肆起来, 就连借着邓家面子的湖阳县长见了他, 也得老老实实低头。
开春后吕昭派孙策率领并州铁骑去湖阳县大张旗鼓地转了一圈, 捧着湖阳县长送来的册子,按图索骥, 将县内所有未登记过的无主之地都圈了起来, 用来安置之前收容的流民。
吕昭登记造册, 详细记录流民们的姓名、年龄、性别、身体状况等信息, 重新给他们上了户口,录入为自耕农。她按人数给新的自耕农分田产,不论男女,男年满十五,女年满十八,一律发五十亩田。所有田产禁止买卖,只能耕种,且每人名下最多可有五十亩田。其中十亩乃是永业田,即使死亡,也不必归还给吕昭,可以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
税收按人头缴纳,且名下有田的才会缴税,无田则不缴。前三年税率为一年耕种农作物总产量的20。除此之外,不再额外收缴任何乱七八糟的赋税。
这个税率看似很高,但横向对比后会发现已经是全国的最低水平了。汉代的田赋是三十税一,但除此之外,百姓还需要缴纳口赋、算赋、更赋等,各种杂七杂八的赋税加在一起,每年支出的金额甚至超过了收入。大量百姓交不起钱,或因为粮食的收成不好,被迫向豪族借取根本还不上的高利贷,最终连人带田都归了豪族,失去自由,成为卖身的隐户。
这种情况下,吕昭全部赋税只收20,在百姓眼里就是神仙下凡做慈善,再加上分发的田产中还有十亩不必归还的永业田,完完全全属于百姓自己,如此之大的诱惑使得百姓们几乎疯狂了,种田的热情空前高涨。
不只是被吕昭收容安置的流民,很多豪族家的隐户也蠢蠢欲动,生出了逃跑去投奔吕昭的念头,一时间人心浮动。
本地豪族中,当属家大业大的虞氏损失最为惨重,他家圈占的田产被吕昭强行占领了许多。虞家人嚣张惯了,管事的小喽啰们平时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场就跟并州军起了冲突。
看来虞家并没有吸收湖阳县长的教训,也可能是他们觉得自己比湖阳县长高贵多了,县长扛不住的拳头,他们能扛住。
……可惜结果是闹事的人统统被冷酷无情的孙策送下黄泉见祖宗去了。
孙策不像张辽,张辽动手打人时还收敛了一些,也心有顾虑,害怕给吕昭添麻烦,孙策却全然不在乎。
之前孙坚占领南阳,孙策征发民夫、募集粮草时,没少跟那帮鼻孔长在脑袋顶上的豪族们起冲突,他深知他们都是些什么垃圾德行,怀柔政策没有半点用,就得以恐怖的手段威慑,令其彻底怕了,就乖乖听话了。
再加上孙坚生死未卜,孙策的心情非常暴躁,行事便更加酷烈,带了股发泄的意思。
孙策杀了一些人,效果立竿见影,之前还强烈抗议的豪族们迅速偃旗息鼓,半点动静都听不到了,似乎已经彻底认命。
但这是不可能的,虞氏族长强硬蛮横了一辈子,怎么会对吕昭
这个小丫头低头?他非得想个办法搞死她,方能泄心头之恨。
虞氏族长眼珠一转,把自己关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闷头给隔壁豫州的袁术写了封信,遣人快马加鞭送去。
袁术其实并不算好人,他占据南阳时,纵容手下肆意劫掠百姓,盘剥富户,没少令本地豪族损失财产,当时大家都挺烦他的,因此吕布刚来时,豪族们没有产生太多的抵触情绪。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吕昭竟如此过分。
袁术的劫掠只是割他们的肉,吕昭的政令则是抽他们的骨,断他们的根,要他们彻底去死!
有丧心病狂的吕昭做对比,袁术的脸瞬间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信送出没几日,虞氏族长就收到了袁术的信。他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如此之快,拆开一看,顿时乐了,原来袁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他给袁术写信时,袁术也给他写了信,两人差不多前后脚寄出,路上错过了。
“袁公知我!”虞氏族长兴奋地对左右这样说。
确认袁术有意夺回南阳后,虞氏族长便大摆宴席,邀请其他豪族前来参加,共谋大事。
该通知的都通知了,但等宴席开时,却有三家缺席未至。
这三家是新野邓氏、新野阴氏和新野来氏。
邓氏不必再多介绍,阴氏正是出了阴丽华的那家,来氏则出过两位三公,娶了两位公主,最近一位三公是灵帝时期的,余荫尚在。
豪族内部也分门楣高低,以这三家的影响力,本就不必给虞家面子。但成功跟袁术勾搭上的虞氏族长有些膨胀,他已经开始幻想事成之后,自己得袁术赏识,重振虞家的美妙场景了。
“他们惧怕吕奉先,我可不怕,”虞氏族长冷笑一声,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过是一反复叛主的篡逆之辈,如何能与袁公争辉?”
“您说的是。”湖阳马氏的族长握着酒杯,放松地靠在美姬温软的怀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吕奉先行事肆无忌惮,纵容一介小小的妇人插手政务,多少大好的儿郎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听说最近愈发荒唐起来,别管是一千石还是一百石,统统被赶去种地了,如此行为,与妲己褒姒何异?”
新野曹氏的族长附和道:“礼崩乐坏,牝鸡司晨,正是衰败的征兆啊!”
“我听闻那妇人颇有姿色,”虞氏族长的大儿子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语气不怀好意,“什么时候我也能见识一下……”
“那妇人手刃董贼,才换来了湖阳君这个封号,”马氏族长露出了同款笑容,“小郎君怕是无福消受。”
“我可不信。”虞郎君摆摆手,“定是吕奉先不愿背负弑父恶名,才将此事推到他女儿头上。”
“……”
一帮人就吕昭的长相调笑一番,各种恶意的猜测层出不穷。
虞氏族长眼见话题歪掉了,赶紧出言拉回来:“诸位难道就愿意一直忍受下去吗?”
屋内一片沉默,连奏乐声都停止了。
骂人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一回事。那毕竟是吕布,毕竟是并州军,他们的部曲连孙坚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去对付压制了孙坚和刘表的吕布呢?
见大家神色动摇,虞氏族长在心里暗暗骂一句怂货,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我收到消息,吕奉先已于三日前率大军离开襄阳,前往汉中去了。”
“什么?!”所有人瞬间精神了。
“真有此事?”马氏族长一把推开帮他按肩的侍女,猛地坐起来,眼中闪烁着摄人的寒光。
“当然。”虞氏族长慢条斯理地顺着胡须,“刘益州沾染疫病,不治身亡,其子认定疫病乃天师道所为,焚烧了张公祺的母亲与弟弟,与张公祺彻底结怨。”
这帮人并不关心益州出了什
么事,没有深入讨论,他们只在乎吕布确确实实离开了。
“吕奉先此去汉中,带走了多少人马?”曹氏族长谨慎地询问。
“这哪儿能知道?”虞氏族长摊开手,“肯定不少就是了。”
“余下的并州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马氏族长笑道,“此乃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啊!”
虞氏族长赞同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抛出一枚眼神,“正是这个道理。”
“父亲,孩儿有一计!”接收到暗示的虞郎君朗声道,“何不效仿刘景升,以宴请为由骗她前来,席间埋伏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届时儿郎们一拥而上,定能将她活捉!”
“活捉?”马氏族长挑眉,故意问,“为何不是乱刀砍死?”
“活人总比死人有用,”虞郎君理直气壮地回答,“她若活着,我们还能向吕奉先提点条件……”
“怕是小郎君别有私心吧。”马氏族长揶揄道。
虞郎君的脸颊微微一红,“您就别取笑我了。”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马氏族长点到为止,继续说正事,“我愿出二百精兵!”
有人第一个站出来吃螃蟹后,其余人紧跟着响应,表示都愿意出钱出力。
“那就这样定了。”虞氏族长笑容灿烂,“我这就给袁公修书一封,与他约定时间。”
“王司徒是真的恨我。”吕昭很没形象地面朝下趴在案上,用沉闷的声音长吁短叹。
老王同志单纯骂骂咧咧,杀伤力几乎可以无视,但当他把讨厌付诸行动、将吕布视为敌人对付时,事情就变得有点棘手了。
前来给荀彧送作业请求批改的诸葛亮看了眼吕昭,忍不住问:“您与王司徒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啊?”
荀爽前段时间贪嘴,吃多了一些不容易克化的食物导致肠胃不舒服,吕昭给他把脉开了药,他目前正留在襄阳老老实实休养,顾不上教孩子了,就先把诸葛亮托付荀彧暂且照看。
这里提一下诸葛亮的辈分问题,吕昭向荀爽推荐诸葛亮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后来才慢慢意识到,她似乎无意间坑了荀攸一把。
诸葛亮是荀爽的小弟子,跟荀彧是一辈的,平时与荀彧兄弟相称,这意味着荀彧的侄子就是他的侄子……
荀攸:“???”
所幸大家在这方面还是很会灵活变通,各论各的就是了。
“其实没什么大事,”吕昭懒洋洋地坐起来,单手托腮,认真想了想,回答,“也就是我搅黄了他对付董卓的连环计,跳过他直接向天子求得了讨贼的诏书,当街制止他以谋反的罪名将蔡公下狱……唔,没了。”
诸葛亮:“……”这叫没什么大事?
“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错了?”吕昭理直气壮。
诸葛亮露出苦恼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无奈哄道:“你没错。”
荀彧本想拜托与自己有交情的、目前正担任黄门侍郎的钟繇钟元常帮忙说项,见状迅速打消了念头。
别说钟繇了,这种情况,就算是皇帝去说情也没用,王允恐怕只会更加忌惮这对父女。
曾经被卷得没脾气的王粲深知王允的性格缺点,颇有点感同身受,想安慰一下吕昭,正欲开口,就被荀彧、徐庶和诸葛亮同时看了一眼。
王粲:“???”几个意思?
“唉,其实王司徒倒也不算太麻烦,他老人家毕竟离得远。”吕昭双手捂脸,呜呜哭了起来,“更令我烦恼的是本地士族。”
王粲:“……”懂了,前面都是铺垫,不必理会,只需专心听重头戏。
“自打我来到南阳,便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逾越半分。”她哭得很假,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技巧
,全是敷衍,“治下起了瘟疫,我就治病;蔡公与荀公开堂讲学,教化民众,我就改良造纸术,刊印书籍,创办书局;过完年天气回暖了,我就改良农具,劝民耕种。”
“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他们竟还要给我使绊子,”吕昭从袖中抽出一张拜帖,甩到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日子没法过了!”
诸葛亮依照荀彧的眼神指示,谨慎地凑上前去,“这是……?”
“自己看!”吕昭又把脸捂上了,继续假哭。
诸葛亮捧着帖子,跑回去交给荀彧。徐庶和王粲溜达着凑过去,四人一同观看。
帖子前面写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吹捧话,把吕昭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夸完之后,才抛出了目的,说我们听闻您最近正为安置流民的事烦恼,湖阳一县的土地确实不太够,所幸我们在别处尚有些薄田,或可为您分忧,特邀请您参加宴会,好好商讨一番。
“您半个月前就在编订户籍,他们却直到主公走后才发出邀请,恐怕是有用心。”徐庶面露担忧之色。
王粲的评价十分直白:“定是场鸿门宴。”
“请客,埋伏,刀斧手,这已经形成固定的套路了,”吕昭悲痛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丝的阴阳怪气,“刘使君堪为表率!”
若追溯源头,这锅显然该扣在项羽身上。但鉴于刘表最近将其发扬光大了,嘲他一句也不算冤枉他。
荀彧已然明白了吕昭的意思,便顺应她的希望,询问道:“您打算如何做呢?”
吕昭终于不装哭了,她放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缓缓挺直腰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他们如此诚心,我不给面子,岂不是说不过去?”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才流露出一抹浓烈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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