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举办的宴会,在吕昭眼中大同小异,全是一个模板。
主办方阔一些,环境就奢华一些,主办方家底没那么厚,环境就往朴素典雅的方向走。
吃食都是很精致的,主人家就算为了面子,也会尽自己最大的所能,将卖相绝佳的饭菜端上来供人品评,运气好还能遇上寻常吃不到的海味山珍。
但吃饭只是点缀而已,宴会的主要目的还是交流沟通,增进彼此的感情,推杯换盏间达成合作,将古人特有的含蓄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这恰恰是吕昭最不喜欢的一点——吃饭就好好吃饭啊!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不专心致志地吃,对得起那些辛苦生长的动植物吗?!
还在长安时,吕昭的身份是中郎将的女儿,随魏夫人参加宴会,席间全是能压她一头的大人物,她不爱社交,但为了不给父母惹麻烦,也只能别人说什么,她就在旁边微笑着听什么,偶尔偷偷用余光瞟一瞟那些造型精巧别致、味道可能也很诱人、却根本没机会吃进嘴里的食物。
这样无趣的活动参加一次她就烦了,再加上还得提前两个时辰梳洗化妆打扮,更是烦上加烦,从此之后能推的她全推了,宁愿当个不合群的家里蹲。
现在的吕昭身份是湖阳君,南阳郡实际的掌权人,并州军的统帅之一,豫州新一任主人的有力竞争者……头衔长得逐渐朝龙妈看齐,威慑力也在随着她的每一次胜仗而层层累积,什么桥蕤、张勋、孙贲、袁术……统统成了她军功章上漂亮的点缀。
如今再参加宴会,她已经可以不需要看旁人的脸色行事了,反倒是其他人得顾及她的喜好和习惯。
比如给她上菜的侍从并非美貌侍女,而是清一色的年轻小男孩;
比如坐在屏风后面弹唱的伶人穿得规规矩矩,没露一点儿不该露的地方;
比如看出来吕昭是真的有些饿了,干饭干得非常认真时,前来找她搭话攀关系的人顿时肉眼可见地变少了,只有离得最近的主人会见缝插针地聊两句,内容要么是介绍菜品,要么是谈本地有趣的风俗,全都是能就着下饭的好话题,力求不影响吕昭品尝美食的好心情。
原来这帮士族们不是不贴心,只要他们想,是能做到令人如沐春风的。吕昭面上一直挂着标准的柔和笑容,心里则想起了很久以前长安的宴席……不,好像也没多久,从董卓进京掌控大权到现在,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年。
短短三年的时间,她的境遇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整个天下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吕昭在感慨中吃完了这顿饭,之后又与主人随意闲谈了几句,见天色已晚,顺势起身告辞。
主人没有强行挽留,他亲自相送,还很关切地询问吕昭是否有居住的地方,说自己在城内有套空置的宅子,如果吕昭不嫌弃,可以去那儿暂且歇脚。
此话题一被开启,其他人纷纷过来凑热闹,都表示住我家住我家,热情得令人害怕。
“多谢各位好意,我在州牧府凑活一晚就行。”吕昭笑着婉拒了众人的好意,“这仗可还没打完呢。”
豫州治所本在谯县,袁术占领豫州后,自顾自地宣布将治所搬去了他的老家汝阳。朝廷当然不承认,但袁术不在乎,他自掏腰包在汝阳修了一座豪华的州牧府,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
吕昭这话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这帮人,我知道你们宴请我是什么意思,我也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了,但面子顶多只能给到这种程度,你们看看满意不满意吧,不满意也没办法,这是你们的问题,自己调节一下情绪好了。
类似的事情大家一般都心照不宣,意会就好,很少有人会直白地点出来。
直接戳破窗户纸的人,要么是读不懂气氛的二傻子,要么是故意发出警告。
吕昭显然不傻,那她就是在警告了。
虽然早就有“来者不善”的心理准备,但当吕昭真的展现出态度强硬的一面时,本地士族们仍然感到十分不舒服。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敢这样呢?
袁术狂是因为他姓袁,你个小妇人狂什么?祖上出了几个两千石?就敢行事如此嚣张!
果真是出身乡野的村妇,粗俗又不懂礼数!
唉,我们只是想要一位志虑忠纯、品行高洁的州牧,这个要求就那么难以实现吗?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一个能望袁公项背的人物!
冀州那帮人凭什么能拥有这样好的运气!
既然她不能好好地同我们合作,那也只有换个听话的人了——很多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念头,他们悄悄对视,交换目光,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对方与自己想法一致。
吕昭敏锐地将所有人的神色变化统统收入眼底,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午夜时分,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张辽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城的。
更夫打着哈欠,沿固定的路线巡逻,刚刚拐出巷子上大路,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在他的认知里,此时的街道应当是空无一物的。但他看到了人,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身着玄甲,骑在威武高大的马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前行。
无人说话,裹着蹄子的马也安安静静,仅能听到铁质甲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宛如幽灵夜行。
更夫被吓得一个激灵,人瞬间清醒了,连滚带爬地退到路边,给军队让出位置。
这是哪家的军队?怎么都没动静的?白天那个什么湖阳君才刚来,晚上就又换人啦?天呐天呐!
他心乱如麻,没能及时躲避,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一个更像幽灵的影子飘了过来,直至意识到打在蓑衣上的雨水似乎停止了,他才茫然地偏过头,看见一位裹着大氅、发髻低绾的女郎站在旁边。
女郎自然是吕昭,她手中握着把撑开的伞,伞面绘着疏落有致的桃花枝,她似乎有些无聊,素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带着伞一同缓慢旋转,坠在伞骨上的雨滴随之飞溅。
伞盖稍稍朝着更夫的方向倾斜,挡住了原本落在他头上的雨水。
“怎么也不戴个斗笠?”吕昭问。
过了好一会儿,更夫才意识到吕昭是在跟他说话,他弯下腰,露出惶恐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回答:“雨、雨不大……下、下雨好……已、已经多日未见雨……”
更夫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吕昭听懂了,她微微皱眉,捕捉到关键词:“多日未曾下雨?”
当人的精力过度集中在一件事上,就很容易忽略其他显而易见的问题。吕昭顺着更夫的话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
南阳的气候是没什么问题的。立春之后,天气逐渐回暖,降水量充沛,达到了种子萌发的正常需求,使农作物能在一个较为舒适的环境中快速成长。
但南阳隔壁的汝南就很不对劲儿了,几乎一直没下过雨,土地越来越干旱,农民脸上的愁绪一日比一日深。
今夜这场雨,竟然是开春以来,汝阳的第一场雨。
准确地说,除了南阳,其他地方哪儿哪儿都不对。
汉朝的灭亡除了统治者昏聩、土地兼并严重、士族崛起等人文因素,气候也是非常重要的诱因。
风调雨顺的年份,百姓能填饱肚子,朴素的人民只要有口饭吃,怎样都能挣扎着活下去。
东汉末年小冰河期降临,北方粮食逐年减产,百姓们吃不上饭,生存都成问题,自然就揭竿而起了。
现如今的气候十分诡异,全年平均温度逐年走低,春季多干旱,夏末秋初多大雨,冬天几乎不下雪。
这就导致农作物难以生长发芽,即使勉强长出来了,结出的果实也远远不够吃,或者还没等成熟收割呢,就被洪水淹死了。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即使没有战争,百姓们也会因为频发的天灾,一茬茬地失去生命。
“回贵人的话,今、今年还算是好的,”更夫大着胆子说,“去年等到五月初才下了场像样的雨,听说兖州、冀州也是,三、四月份大旱,六、七月份又接连暴雨,把麦子都淹死了……”
谈起与生存息息相关的内容,更夫的嘴皮子逐渐变得利索。他唠叨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赶忙闭嘴:“小人啰嗦了!贵人恕罪!”
“……不,你说的很好。”吕昭回过神,叹了口气,侧过身让开路。
更夫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拎着锣跑了。
等更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张辽才靠近吕昭。他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然后从她手中接过伞,小心地调整位置,令伞盖严严实实挡住她。“您怎么亲自来了?”
“算算时间,你们也该到了,”吕昭回答,“正好我整理案册有些累,顺便出门走走。”
两人走在方阵的最后面,不紧不慢,好像在散步。
从宴会离开后,吕昭径直去了州牧府。
赴宴之前,她就派人去州牧府稍作整理了,免得之后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但她还是低估了袁术的决心。
站在州牧府洞开的大门前,吕昭才明白,为什么当她提出在这儿凑活住一晚时,有些士人没控制住,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府内乱七八糟,好像被盗贼洗劫过,能带走的值钱的物件一个没剩下,带不走的几乎全都被销毁了,甚至院子里的树都被砍得歪歪扭扭,十分可怜。
从一片凌乱的环境中,吕昭感受到了咬牙切齿的恨意,袁术仿佛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你什么都别想从我这儿得到!
吕昭其实没那么在乎袁术的财产……好吧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白送还不用付出代价的钱谁不乐意要呢?但比起金银珠宝,她更想要老袁家祖祖辈辈积累至今,传下来的丰沃田地。
不管是吕昭还是汝南士族,袁术都平等地厌恶着,被任何一方占了便宜,他都会很生气。可袁术人能跑,地却不能跟着一起跑,迟早会落进旁人手里。
于是袁术想了个添堵的法子,他把登记田产的册子销毁了。
这下不管是谁想接收老袁家的田产,都有的忙了。
“我从火盆里抢救出一点点没烧干净的……真的就是一点点,大部分都烧成灰了。”吕昭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道,“这种东西应该不止会留存一份,再找找看吧。”
实在找不到,就只能跑遍每一寸土地,重新登记了。
张辽想了想,“我听元直说,仲宣很擅长记录工作,湖阳县的案户比民就是由他负责的,他完成得非常漂亮。”
远在舞阴的王粲摸完了今天的《英雄记》更新,正打算睡觉,忽然感到背后莫名发冷。
吕昭:“……”你是不是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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