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花海的情况已经恶化至此?”
“实际上, 真实的状况远比大人所见更加恶劣,今日二位受到的袭击,不过是我玉腰奴一族日日看惯的景色。”
“跪好。”
“哦。”
睡得迷迷糊糊间, 程梓听见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对话声, 像是隔了一层水面,又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萦绕在耳廓附近, 听得不甚真切。
他努力地竖起耳朵想要听清, 却觉得身体疲软提不上劲,同时腹中饥饿得张嘴能啃下一整头牛,这种强烈的饥肠辘辘的感觉控制着不让他完全睡去。
橘猫两大本能与人类灵魂八卦欲望的激烈对抗。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凑到程梓嘴边,温柔又轻巧地撬开他嘴巴, 将一块香脆甜蜜的物品放入他口中。
是蜂蜜饼!
程梓下意识含住饼干舔了舔,清甜的味道滑过食道,密密地扩散开来, 渗进空虚疲倦的躯壳,让干瘪的血肉骨骼重新充盈, 并驱散了脑中因身体虚弱而涌上的困意。
他一下精神了很多,攒了攒力气后撑开眼皮, 眼前的视野先是涣散而模糊, 甚至在上下左右地乱晃, 但略微适应后,他便缓过神来,看清了身前地上的场景——
蝶君单膝下跪, 膝盖下方垫着一张骨藤制成的毯子, 没有除刺。
为了不被毯子上密密麻麻的尖刺扎到, 他努力保持膝盖凌空的姿态,浑身绷紧,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用力。
程梓瞪大眼,一骨碌翻身坐起,又惊讶又好笑地打量他。
“喵哇!”
堂堂蝶君居然跪骨藤毯,几……个小时不见,这么拉了?
在程梓苏醒的前一刻,蝶君原本正在酝酿措辞,准备以最快速度告知临江仙玉腰奴一族的处境,顺便给自己卖卖惨,至少脱离当下跪骨藤毯的境地。
不料刚酝酿完,他抬头要说话之际,便迎上程梓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他来得不早不迟的嘲讽。
很好,很有精神。
蝶君扯开嘴角笑了笑,脸上只有高兴,毫不生气。
“呜……喵?”
程梓缩了下脖子,总觉得他的笑容很奇怪。
和他的预感同时而来的是临江仙抚上他脑袋的微凉的手。
“醒了?”临江仙的语气淡淡的,却比平常说话多了明显的情绪起伏,“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程梓循着他的声音仰头望向他,冷不防撞见他瞳孔间映出的自己的模样,还未反应过来,就先被吓了一跳。
那是谁?
那只瘦骨嶙峋的猫是谁?
那只瘦成一根细长条的橘猫是谁?!
程梓倍感迷惑地眯起眼,内心的疑惑汩汩冒出,像沸水面上翻腾的泡泡。
紧接着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就这一眼,顿时让他两眼一黑。
是他。
瘦骨嶙峋的是他。
瘦成细长条的也是他。
程梓从大满月变成小桃子的猫脸上出现了短暂的迷惘与怔愣,渐渐的,迷惘变成了了然,怔愣切换成震惊,又从震惊变为害怕和委屈,猛地一扭头扎进了临江仙的怀抱。
“喵哇喵哇!”
怎么了怎么了?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记得昏迷之前只是发了场火啊!发火不犯天条吧?怎么就能把自己整成这副丑巴巴的样子?
猫猫头落泪jpg
距离骨藤袭击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临江仙激荡的心情早已平复,那令稷山山崩地裂、花开遍野的心动也好好地收拢,仅留下对程梓的担忧。
所幸经过反复查探,他确认程梓只是因脱力晕倒,除了变瘦并无任何后遗症,担忧也消减到只剩一两分。
临江仙以为自己能保持镇定,如平常一般面对程梓,可一听见他的心声,平静的心湖又再度震荡出千万重涟漪,其中还带了点说不出的微妙感。
“橙子,你忘了昏迷之前的事吗?”他托起程梓委屈巴巴的小脸,指尖抚过他下撇的眉峰,微微笑道。
“呜喵哇!”程梓条件反射地应道。
这有什么不记得的,他不就是因为临江仙受伤发火,然后昏倒了吗?
程梓说得信誓旦旦,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可话音刚落,他便发现临江仙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蝶君的反应则更是直接——他笑出了声。
大瘦橘:“……?”
有话不说笑什么?你们这样真的显得我很憨!
临江仙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嘴角上扬,惹来程梓气呼呼的一瞪,随即又掰下一块蜂蜜饼喂给他当做赔罪,再慢条斯理地将他昏迷前所做的事娓娓道来。
先是从猫身变为人身,然后无意识地控制着变形自带的金色火焰烧光了袭击他们的骨藤,最后变回猫身昏倒,体内大部分脂肪也和骨藤一起被一波带走。
程梓听得一愣一愣的,小爪子揪着临江仙的衣服或紧或松,不一会儿便掏出了几个洞。
临江仙也不在意,边说边喂他吃饼,倒是把他给整不会了。
片刻后,山神大人的讲述告一段落,大受震撼的程梓也咽下最后一块蜂蜜饼,战术后仰。
所以,他刚才真的发了场火(物理),不仅烧掉了方圆十里内的骨藤,还给自己来了一次减脂瘦身?
这是修行界而不是整活界吧?不确定,他再看看。
程梓弯起两只前爪用力挠头,挠得碎毛乱飞,如同他心头如火山喷发般的困惑。
在苦想半晌一无所获之后,他踮起后脚站立,两只爪爪勾着换季掉的毛搭在临江仙胸口,一本正经地问出他最大的疑惑:
“喵呜喵哇?”
他发起火来(双重含义)这么厉害,是不是有特别强大的背景?
快说是!
迎着猫猫饱含期待的大眼睛,临江仙抱住他顺了顺毛,温柔而无情地说:“不是。”
“唔?”程梓不解地抖抖耳朵。
临江仙勾了勾他胸前的锦囊,红色底布上的金色猫咪绣像正在微微发光,边沿还多了一圈金色的火焰形状。
“你道姜家人为何敢让你只身进入接月天阙?”临江仙说道,“因为这只锦囊可以在你遇到生命危险、或者生出强烈的杀心时给予你反击的力量,这部分力量强大到足以让你暂时摆脱猫身的限制,只是初次使用需要你付出一点代价。”
“不过,出身姜家便是你最大的背景,最好的身世。”
“……”
最后一句……
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弄清楚姜家是个什么来头!
程梓暗暗想着,低头看了看那只貌似寻常的锦囊,爪子轻轻将其捧起,触感敏锐的肉垫感受到了一丝尚未褪尽的热度。
“喵……”
话是这么说,可他之前在慕幽林被蝴蝶和骨藤追杀,还有这次骨藤发动攻击时,锦囊都没反应啊。
“那是因为这两次遇险都有人救你。锦囊还没来得及发动,你就脱险了。”临江仙轻柔抚着他的脑袋,指尖柔软绵密的触感让他的语气越发温和。
是这样吗?
那这锦囊反应速度不行!没有姜二叔和柳娘子提擀面杖揍姜书客那么敏捷!
程梓皱皱鼻子,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又感觉温暖而安心,小心翼翼地把锦囊塞回毛毛里,用力地拍打按实。
口嫌体正直的屑猫jpg
“呃……山神大人话说完了,小猫也醒了,我是不是可以起来了?”
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程梓的思绪。
程梓扭过头,见蝶君笑着指了指脚下的骨藤毯子,在他的努力撑持中,膝盖虽然尚未受伤,却已抖如筛糠。
“呜喵?”
程梓伸爪指着他,仰头问临江仙为什么让他跪着。
“方才骨藤袭击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提前告知我,又在袭击到来时不出手,而是躲到你身上避灾,试探我的实力。让他跪着不过是最轻的惩罚,若非你无事,他现在已经被我钉在稷山山顶了。”
临江仙冷眼注视蝶君,在表面上把话说得不偏不倚。
然后如他所料的,他家护短又睚眦必报的小猫握紧了拳头,并冲蝶君龇牙。
“喵!”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在“山神大人的凝视”这一主动debuff下,蝶君无辜一笑,实话实说:“是真的。骨藤对姜家人的一切抱有天然的恶意,而且它们盯上猎物之后不死不休,追杀你一次不成自然会有第二次,我不说,是以为山神大人知道啊!”
“再者,既然大人说过要帮玉腰奴一族,那我必须确认他有相助的能力,才好拉他入场,否则不是害了他,也害了我们自己吗?你说对不对?”
“……”
话是实话,现实且真诚。
蝶是聪明蝶,虽然欠,但很真实。
而程梓自己,也是真的记仇。
于是蝶君便看到程梓弯了弯猫猫唇,眼中泛起狡黠,一本正经地冲临江仙喵了一长句。
说得很好,下次可以继续说。
骨藤毯子是好东西,但经过鞣制,不够自然,建议现裁一张两米厚的,放太阳底下暴晒后撒上盐和辣椒粉,再用火烘烤暖了给他跪着。
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啊。
程梓说着,双爪合十拜了拜,一脸虔诚。
蝶君的笑脸僵住。
这不是大自然的馈赠,是给大自然赠送铁板烧蝴蝶吧?
蝶君嘴角一抽,再看临江仙,发现他有所意动,心尖也跟着抽动两下。
为了自救,他果断把膝盖跪实了。
骨藤的刺扎不进他肉里,但也让他疼得头皮发麻,说话也有点磕巴:
“我知危险而不报,遇到骨藤袭击不出手还拿大人家的猫当盾牌,是我的错,我认了。只要大人为我族解决被骨藤纠缠的境况,我愿上刀山下火海,一定付出让二位满意的补偿!”
“喵呜喵呜!”
——还用你说?这死藤蔓逼杀我两次,我不整得它们断子绝孙,也配当姜家的猫?
程梓端正坐好,平日清亮又柔软的猫叫此时添了几分凶悍,眼神中粼粼闪烁的光芒锋锐森寒。
蝶君看着他瘦弱的身板上掩不住的威风凛凛,低低笑了一下,说:“嶙峋花海内的骨藤都好解决,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一把灵火就能烧干净。难解决的在于主根系与我族的栖身之地——二位脚下这朵巨花的根脉相互缠绕,难以分割,所以总是无法尽除。”
玉腰奴一族受此问题所扰已有千年,骨藤生长、繁殖能力强,只要主根系不除,无论他们费尽力气清理多少次,新生的骨藤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后卷土重来,除之不尽。
骨藤的存在会影响花卉的生长,在多数养分被它们掠夺之后,花朵数量减少,花粉的质量也一直在缓慢而持续地下降。
这个问题不解决,嶙峋花海的花海就永远不会发音,玉腰奴一族也会时时刻刻被压制着。
想到这里,蝶君的眉间掠上一丝阴翳:“只要解决这一难题……”
“喵!”
程梓忽然打断了他,圆眼一眯,尾巴惬意地甩动,唇角扬起的笑意带着狡黠的算计。
算计着骨藤的生死,却仿佛在数邻居家晒的鱼干的数量,可爱到让在场一神一蝶都晃了晃眼。
程梓没发现他们的奇怪反应,一本正经地喵了好几句。
——解决什么解决,这是个锤子的难题?
少年,你可识得一种名叫韭菜的植物?
根系缠绕是吧?分不开是吧?那就让它缠着。
先把花海里的其他骨藤尽数清除,不留后患。然后留下这一支主根系培育可以控制的骨藤,每隔一段时间收割它们沤成肥料,滋养花海中的花朵,还可以出售给隔壁的蜜蜂。
大家一起种花,一起采蜜,共同发展,共同富裕!
慕幽族获得了和平与肥料,玉腰奴一族获得了和平与休养生息的空间,骨藤获得了种族存续与应得的报应。
三赢。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程梓说完,朝临江仙和蝶君抱拳,画下句点:“喵喵喵喵!”
岂不美哉!
临江仙:“……”
蝶君:“……”
二人短暂地惊怔之后,脱口而出:“妙啊!”
程梓歪头:“喵?”
为什么学他说话?
……
隐遇镇内,姜二叔在傍晚时分从田里干活归来。
橙子今日不在,柳娘子心里不舒服,躺房间里懒得动,也不想做饭。
于是他把姜书客打发去陪他阿娘解闷儿,自己则打水做饭,揉好面团后去院子的菜圃里掐了一把嫩韭菜尖儿,准备晚上做韭菜鸡蛋馅的饺子。
洗菜时,姜二叔忽然感知到什么,低头对着水盆里绿莹莹的韭菜笑了一笑。
“我们家橙子真聪明。”
与此同时,天边烧起一片火烧云,赤色的云霞铺在金色的夕阳里,绚丽夺目,瑞彩千条。
在那块熔金一样的云朵下,有仙子御器而来,荆钗布裙,芝兰玉树,美得雌雄莫辨又超然脱俗,在余晖里印出一抹瑰丽而出尘的剪影。
意江山扛着鱼竿倚在河边青石上,望着那朝自己而来的人,虽然心里讨厌她,可并不否认她过人的美丽与超然的气度。
直到看见她脚下的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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