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繁星漫天。
晚饭吃的是姬道和姜书客强烈建议的太平锅,半锅辣汤,半锅更辣,涮着新鲜菜蔬和薄切的肉片, 就着姬道去年酿的杏酒, 在大冷天里吃出一身热汗, 格外舒坦。
晚饭后,姜书客被姬道拖走, 继续巩固白天学习的策论写作技巧,他试图向程梓求救,得到的却是程梓无辜的笑脸和招财猫式挥手告别。
临江仙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望向毫无危机感的程梓, 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时辰差不多了。”他弯腰捞起自家大橘, 顺手踮了踮重量, 满意点头, “我们前往姬宅吧。”
“喵~”
程梓欢快地应了一声, 尾音荡漾出期待的小波浪。
长风吹拂, 掠过灯火通明的姬宅, 吹动廊下花木间的烛火灯笼, 光线时明时暗, 营造出比不点灯更诡异的氛围。
沙沙风声在夜里听来空灵幽寂, 忽远忽近的, 如同什么看不见的人飘忽的步伐声。
临江仙抱着程梓穿过紧闭的大门,踏上遍地落叶的前庭,被一阵迎面而来的阴风扑了个正着。
程梓原本正好奇地探头探脑, 四处张望, 但被这阴风一吹, 吓得直接缩回临江仙怀抱,只露出一对尖耳朵和一双眼睛,眼珠子转来转去地打量,背上的毛发微微炸开。
“喵、喵……”
你不是说不吓人吗?
程梓小声咕哝着,小爪子揪住临江仙的衣袖,把双眼又往下藏了藏。
又菜又怂,但是爱玩。
“不用怕,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吓人的存在。”临江仙轻轻按揉他的后颈,一边安抚一边走上前方的回廊,语气温和,眼中却闪出一点冷意。
“喵?”
真的吗?
出于对临江仙的信任,程梓小心翼翼又把脑袋支了起来,朝长廊外看出去。
姬宅的原身是皇商家宅,处处透露着姬家人难以理解和承受的奢靡华丽,尤其是那些名贵的花草异树,在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之后,或枯死,或疯长肆虐,在回廊周遭构造出一片深邃死寂的阴影。
程梓看见那片阴影,总感觉里面会突然跳出什么东西吓唬自己,赶紧别开目光。
“吱……呀……”
头顶悬挂的灯笼被吹得左右晃动,烛光也跟着明灭闪烁。
程梓再次缩回脑袋。
这时,临江仙穿过回廊,从月亮门后进入左边第一间小院,四周倏然陷入黑暗。
程梓把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小心翼翼伸头看向前方的屋子。
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如同一只只猩红的眼瞳,正冷冰冰地盯着进入院子的人。
屋门虚掩着,透出一丈暖红色的烛光,里面烧的应该是红烛。
程梓盯着门窗看了一会儿,门上忽然出现一道身影,纤细窈窕,是女子的剪影,但隐约有哪里不协调。
“官人,夜已深了,还不睡吗?”
她手中掌着一盏灯,莲步轻移,走向床榻的方向,声音温婉柔和地响起。
屋里没人回答,看她的反应,估计是她的“官人”拒绝了。
“唉。”
女子轻轻叹息,那语气中的哀婉愁怨,听得程梓一只猫都不禁心生怜惜。
“官人成日这般熬到深夜,万一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女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堕马髻上的步摇微微摇晃,步摇影子与肩膀的轮廓相连,几乎融为一个整体。
蓦地,程梓瞪大眼睛。
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不协调在哪儿了!
这个影子的头明明朝着前方,肩膀和后背却是往反面扭,头颅和身体的结合完全呈相反的方向交错,就像……
她的头被人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一样!
“喵!”
程梓吓得尖叫一声,瞬间炸成一只刺猬毛团,脑袋和爪子猛地缩进肚皮底下,即便就待在临江仙怀里,也在他胸口处重重撞了一下!
“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程梓团成一团,紧紧贴在临江仙胸前,瑟瑟发抖。
“别怕,她看不到我们。”临江仙唇角微扬,温柔抚摸着怀里的大肉团子,抱起他凑到唇边亲了亲。
程梓扭身抱住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不敢再往外看。
“要离开吗?”临江仙用手包住他的脑袋慢慢按揉。
程梓还是怕,怕得一动不敢动,但还是摇了摇头。
又菜又怂又爱玩20。
临江仙抱紧他,淡淡说道:“好,那我们进屋子里,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喵。”
程梓颤巍巍地答应。
临江仙脚下一闪,人已进了房间,恰好与那身着红衣,头梳堕马髻,步履款款的女子擦肩而过。
程梓不经意地一抬眼,顿时被这近距离的震撼吓到二次炸毛,用爪子死死捂住嘴巴才没发出声音。
女子美艳的面容上挂着温柔笑意,脖子前倾,脚跟向前,拖着身躯往前走。
在她对面的床上,躺着程梓早上才见过的姬昶,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嘴唇也变成中毒一样的青紫色,只有一口气在吊着命。
女子走上前,把灯盏放下,又拿起一只碗,然后抬手揪住头发,生生将自己的脑袋拔了下来,让血液顺着一截森白的脊骨流入碗中。
程梓头皮发麻,身体抖得像上辈子在学校图书馆摸鱼时如同在踩缝纫机的脚。
“官人休息之前,先把妾为你熬的参汤喝了,补补身子吧。”
女子倒满一碗血,若无其事地将头颅安了回去,这次还是安在后背的方向,然后伸出手,扶起了姬昶,喂他喝下了那碗……准确来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液体。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婉约,一举一动却如此惊惧可怖,令人胆寒。
程梓不敢再看,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观察床四面挂着的东西。
佛珠、长生灯、道家法器……
一堆零零碎碎的玄学物品,新得好像上周才出厂,却没有哪怕一样起了作用。
女子对它们视若无睹。
“姬家人为姬昶寻了很多名医,很多大师,这些就是他们的努力之一。”仿佛听到程梓的疑惑,临江仙在几乎和女子贴脸的情况下,轻声为他解答,“但他们的努力也到此为止。入夜之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留下照顾他。”
“喵……”
明哲保身,人之常情。
程梓强忍着害怕应道,虽然他也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和讽刺。
他缓了一会儿,没有去看女鬼的下一步行动,抬头贴到临江仙耳边,小猫嘴巴蹭着他玉白的耳朵问:“喵哇呜?”
这个女鬼为什么会找上姬昶?她会杀了他吗?
“她不是普通的女鬼,是怨鬼。生前冤屈在她死后催生了浓重的怨气,因果未绝,怨气不散,连天道也不会阻止她结束这份怨念因果,所以被怨鬼盯上的人,基本上可以算是没救了。”
临江仙平淡地解释道。
程梓一愣:“喵呜?”
所以她有至今无解的冤屈?
“是。”临江仙的耳朵渐渐发热,从耳根处开始泛红,面上却无波无澜,“但她找错人了,姬昶并非她真正的复仇对象,而是害死她之人抛出来的挡箭牌。”
“喵?”
惊讶让程梓忘记了害怕,他猛地扭头看向床上,见女子眯着眼,嘴角咧到耳上,露出一个怪异恐怖的笑,又被吓得贴回原位。
“姬昶身上有那个人转移过去的怨鬼因果,他若死,这段因果会被斩除,怨鬼也会消散——天道不管怨鬼复仇,但复仇途中,怨鬼若是伤害了无辜者,就会失去转世的机会。”
临江仙红着耳朵继续说:“橙子,你希望这件事到此结束吗?”
“喵呜!”
不要!
程梓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在另一个选项里多犹豫一秒,都是对他良心的不尊重!
临江仙垂下眼帘:“你想拨乱反正,让她找到真正的仇人,哪怕会因此死很多……虽然不清白,但也罪不至死的人?”
“喵……喵喵喵。”
不对,话不是这样说的。
程梓思索了片刻,认真地摇头,靠着他的耳朵低声喵了一段。
这个世界的天道不保护恶人,所以允许怨鬼这类存在复仇,同时也为这个复仇制度进行限制,以及制定了惩罚机制。
现在有人钻天道的空子,试图用移花接木的方式利用无辜者替自己挡灾,保下自己和一系列与怨鬼有关的恶人的性命,这原本就是需要纠正的事。
程梓无法决定谁该死谁不该死,也无法判断那些恶人以后会行善赎罪,还是继续为恶人间。
他只想让事情回到原本的轨道,让有冤者申冤,有仇者报仇,犯下罪孽的人付出代价。
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既然这是天道的慈悲与公正,那就把一切交给天意吧。
临江仙听完沉默了很久,坐在床边的女子也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姬昶发了很久的呆,脸上依旧笑着,却看不出一点笑意,更完全没有解脱之感。
“好。”临江仙轻吐一口气,捏着程梓的耳朵搓了搓,“如你所说,让一切回到正轨,交给天意。”
程梓点点头,忽然眼神一凝。
他看到临江仙不知为何变得通红的耳朵,好奇地伸出爪子碰了碰,又捏了捏。
“……”
临江仙攥住他不安分的小爪爪,耳朵更红了。
……
远在春城百里之外的官道上走来一支车队,今年秋闱的榜眼外放到更远的冬寸城担任府主之职,车队里除了他与家眷,就是负责护卫他的士兵。
车队来到分岔路口前停下。
其实这两条路都可以去到冬寸城,但左边这条中途会绕一点路,经过春城。
负责护送榜眼赴职的赵将军调转马头,到榜眼所在的马车旁询问他想走哪条路。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传出一道温润如玉的声线:“走左边的路吧。离赴职日还早,我想到春城去祭奠一位故人,也顺路拜访姬家的朋友。”
“是。”
赵将军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说:“现在往春城,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我们正好可以休整两天,补充一些吃食酒水再出发,不会耽误什么。”
“咳、咳咳……但凭将军安排。”榜眼轻轻咳嗽着,声音里透出一丝虚弱。
“相公,来,喝口水……你的病还没好便这么长途跋涉,要多多休息才好。”
“娘子,多谢你……”
赵将军听着里面的夫妻两人好像要开始说体己话了,便识趣地策马离开。
万千星辰闪烁于旷野之上,但无人发现有一颗格外明亮,格外炽盛,仿佛已经燃烧到最盛之时,即将坠落。
与此同时。
“阿嚏——”
姬道倚在窗前,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吓得正在练习策论破题的姜书客手一抖,把一个快要写好的字错了笔画。
“怎么了先生?”他郁闷地问。
“没事儿。”姬道捏着鬓角一缕碎发搓了两下,脸上泛起愉悦的笑意,“就是想到有些牲口要倒霉了,心里高兴,忍不住就想喷嚏。”
“高兴就想打喷嚏?”姜书客咬着笔头痛苦地想下一句该怎么写,随口问道:“您什么毛病?”
姬道揉揉鼻头,懒散地笑道:“我不姬道啊。”
“哈哈哈……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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