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风寒雪冷, 遍地铺白。
今日难得放晴,一团暖洋洋的金色光球挂在澄蓝无云的天空上,照得雪地里泛起金光。
程梓终于如愿以偿, 举着他心爱的小扫帚在庭前扫雪, 阳光从头顶打下,他仰头去看,太阳就跟个咸鸭蛋黄似的。
话说姜书客信里说了今天会回来,还会带京都特产的咸鸭蛋,想吃。
程梓咂咂嘴, 早上才喝下去的那碗粥已经消化干净,肚里空空, 有点饿了。
扫过的雪堆在墙角像座小山,临江仙从门外进来, 见程梓拄着扫帚出神, 于是随手掬来一捧捏成团,轻轻敲在他额前。
被眉心凉意惊醒,程梓睁大眼睛无辜地看过去,见是临江仙, 又立刻扬起笑脸,欢欢喜喜地扑向了他:
“临江仙,你回来啦——”
临江仙站在原地, 做好被他扑个满怀的准备,谁知突然有个身影从自己背后闪出,当着他的面截胡。
“橙子!我回来啦!”
长高了一截,人也瘦条不少的姜书客一把抱住程梓, 在他发懵时搂着他原地转了个圈, 笑容灿烂无比。
由于太过激动而忘记控制音量, 整个院子都充斥着他欣喜的叫喊,连屋檐的积雪都被簌簌震落。
“姜书客?”程梓眨巴眨巴眼,终于反应过来,也高兴地回抱,“你个死小子可算回来了!哎哟!怎么瘦了?这俩月没吃饭吗?”
姜书客咂咂嘴,满脸的一言难尽:“别提了,姬道先生非说文人必须文武双全,不然以后跟人讲道理的时候会吃亏,逼着我学拳脚功夫。这不,两三个月练下来,我辛苦养的肉没了大半。”
程梓松开他,拽着他的手上下打量,果然见他身形修长高挑,很有几份青竹翠柏的挺拔,乐得笑眯了眼。
两个许久未见的小伙伴手牵手说着体己话,全然不觉临江仙的脸黑了两个度,正幽幽瞅着他们。
“哎哟呵,你们姜家就是比别处不同啊。”
蓦地,岑想那痞里痞气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带着不知冲谁而去的调侃:“连空气的味儿都很特别,酸不溜丢的。”
“嗯?”
程梓一愣,忽的想起自己还有个醋坛子转世的道侣在一旁站着,忙扭头看去,果然看见临江仙冷冰冰的脸,跟放在雪中冻了两天的酸笋似的。
“噗!”
程梓心里正偷着乐,姜书客先笑出声,指着临江仙说道:“看啊!这儿有一只乱吃飞醋的山神大人!快!快用留影术记录下来……哎哟!”
他话没说完,就被临江仙敲了一记脑门。
临江仙哭笑不得道:“我看橙子那捣蛋鬼性子就是跟你学的。”
程梓一听这话,鼓嘴:“胡说!我才不是捣蛋鬼!”
姜书客捂着脑门,也有些不满:“什么叫跟我学的,明明他是天赋异禀,我们顶多算互相影响!”
程梓眯了眯眼,抬脚,踩。
姜书客抱着脚背开始大呼小叫地单脚跳。
柳娘子和姜二叔听到声音迎出来,看见瘦条了的姜书客,抱着孩子好一通揉搓,尤其是脸,简直被他俩揉着当面团搓。
姜书客吚吚呜呜地想说什么,却连词不成句,最后只能放弃,任由爹娘蹂躏。
岑想愉快看戏,用留影术帮姜书客存了不少黑历史。
玩笑之后,众人在清扫干净的庭前石桌旁坐下,临江仙煮雪烹茶,姜二叔端上秋天晒的果干,大家吃着喝着聊了起来。
“朝廷那边的事都弄完了?”程梓枕在临江仙肩头,嚼着梨干问道。
这梨干是用镇口梨树的果子晒的,加了一点接月天阙蜂蝶两族送的蜂蜜和临江仙制的糖,酸甜可口带点花香,越嚼味道越浓郁好吃。
“差不多。”岑想喝了口茶,眯着那双理论上看谁都含情脉脉,实际上被他造作得痞气的桃花眼,“太傅干了那么多恶事,判了个满门抄斩,开春行刑。姬道那小子有大才,新帝不同意他辞官,就暂时留下再帮着看两年。”
“其实是公主殿下看上了他吧?”姜书客托着下巴笑嘻嘻道,“太傅抄家那天,姬道先生宣完圣旨,又指着太傅鼻子引经据典地骂了一刻钟。当时公主就在旁边看着,眼里的星星都快冒出来了!”
朝廷正事哪有八卦好听,程梓顿时眼前一亮,主动递上果干问:“诶,你猜猜他俩能成吗?”
岑想眉峰微挑,摩挲着下巴思考姬道与公主成双的可能性。
姜书客则马上给出了否定答案:“绝无此种可能!”
“为什么?”临江仙指尖轻叩茶杯,脸上隐隐有几分好奇。
柳娘子咬了口果干,点点头:“对啊,为什么?”
姜书客竖起食指摇了摇,一脸你们都不懂爱情的表情:“公主喜欢他,那是因为跟他不熟,被他偶尔表现出来的靠谱和帅气蒙蔽了双眼。等他们熟悉了,公主也就清醒过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那家伙在熟人眼里——有多讨人厌。”
姜书客扣扣脸,语气里饱含嫌弃。
程梓叼着果干,回想了一下前世与他相处的经历,忽然一个激灵,与岑想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家伙……
太烦人了!
姬道有洁癖,即使因为不在意着装看着散漫邋遢,其实衣服非常干净,每天都要换两套以上,洗也得洗两遍以上。
对衣服尚且如此,他常待的环境就更不必说了,一尘不染只是基本要求,其他的诸如把所有家具都擦得光可鉴人之类的事也是常规操作。
他倒不会要求别人跟他一起爱干净,但与他一块儿生活的人绝不能邋遢,并且必须和他一起保持生活环境的整洁,否则——
“你就等着他在你耳边指桑骂槐唠唠叨叨一整个月吧。”岑想说着,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姜书客的痛苦比他更深:“不仅如此,他在学业上还严于律己,更严待人,主要是待我。他总拿自己作为标准要求我,可他的学识水准那叫标准吗?那分明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同一篇文章同一句话,他能从一百个角度去拆解分析,洋洋洒洒写上几十篇观点不同,但翔实精彩、鞭辟入里的文章。而我……”
他为自己鞠一把泪:“我可能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岑想沉痛地点头:“除此之外,他嘴又特别毒,骂起人来有理有据不说,也不会像一般书呆子似的由于用的典故太生僻高深而叫人听不懂。有一回早朝,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史参我不务正业,我这边题还没审明白呢,他就替我骂回去了。”
说着,他顿了顿,等程梓、临江仙、柳娘子和姜二叔都看过来,才一脸无语地说:“他骂那位御史是跟随樵夫看神仙下棋的烂斧头,即使为山中灵气环绕,有高人指点迷津,也是不可雕琢,无法成材的朽木。”
“噗——”
程梓当场笑喷,临江仙几人也忍俊不禁,都觉得这人嘴毒,但有意思极了。
不过,姬道固然有千般不讨喜,本性却如良才美玉。若是能容忍他的不讨喜,与他成为真正的知心人,他也会是全天下最好的朋友、伴侣和亲人。
柳娘子双手捧脸,难得的露出少女憧憬的模样:“他以后会到咱们隐遇镇来吗?”
“会的,这里有橙子,他肯定要来!”
姜书客用力点头,又装作不经意地瞥了岑想一眼,咕哝道:“而且……这里不是还有他的人间烟火么……”
程梓耳朵一竖,扒拉他的手臂,眼眸亮晶晶:“你说什么?”
岑想也没听清,跟着追问了一句。
姜二叔原本因为柳娘子对姬道的欣赏而黑着脸,现在却笑眯眯的,还给自家儿子喂了根果干。
“没什么没什么!”姜书客嚼着果干连连摆手,眼睛狡黠地弯起,“等他来了你们再问他吧!”
……
姜书客回家,对姜家而言是件大喜事。
柳娘子一高兴,决定晚上吃大餐,便拖着丈夫儿子一起进厨房忙活。
程梓和临江仙负责招待客人,也就是岑想,三人关系熟得很,不需要客套,于是往廊下一坐,开始捏雪人。
程梓早上扫的雪终于派上用场。
三人各自揪雪做团,比谁捏得更快更像。
程梓捏了一只兔子,长耳朵,抱萝卜,两颗黑豆做的眼珠子起画龙点睛的作用,仿佛真活过来一般,灵动可爱。
他把兔子放到临江仙头顶,眯着眼笑。
临江仙无奈,却也没有取下来,反而以法术将兔子冻住,然后再捏一个缩小版的程梓,让他抱着兔子。
岑想捏的是一只胖橘,写实风格那种。
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眼睛,圆滚滚的耳朵,活脱脱一个冰肌雪骨般程橘猫,连那扬着下巴不屑看人的表情都像了个十成十。
也不用临江仙帮忙,他自己施法冻住了雪猫,小心翼翼地捧着,爱不释手。
程梓不高兴了,垮着小脸:“我的猫身哪有这么胖?”
岑想斜眼瞅他:“你的猫身有多胖,自己心里没数吗?”
程梓气得撵着他满院子跑,举着扫帚追打的样子恍如吕布在世,临江仙只是笑眯眯看着,也不阻拦,任由岑想吱哇乱叫地跑。
厨房里,姜书客拿出从京都带回来的特产咸鸭蛋,上锅蒸后剥了壳和蛋白,在姜二叔的指导下,用刀把蛋黄刻成一只胖乎乎的猫。
柳娘子笑他们:“这么圆的猫,一会儿该惹橙子生气了。而且蛋黄刻成这样,你们还舍得吃吗?”
“没事,橙子一定舍得,实在不行拿盒子装了,当姜家特色年货送给朋友。”姜书客乐得见牙不见眼,“别人不知道,沉江月老爷子一定喜欢!”
“你出门一趟回来,沉江月那家伙都成老头子了?”姜二叔笑了笑,“嗯,改天你当着他的面喊,最好把橙子也带去,我就爱看他憋屈又不能动手的样子。”
姜书客嘿嘿一笑,与父亲对了下掌。
姜家的热闹从白天持续到入夜,天色由浅蓝转向深蓝时,天上又飘起轻盈的雪花,伴着点点星子,一弯明月,坠入人间灯火。
圆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食,香味浓郁扑鼻。
姜二叔挖出桃树下埋了一个月的酒,是用梅花雪水酿的梅雪酿,勾着临江仙和岑想的肩膀打算与他们喝两杯。
姜书客端着最后一盘菜——香辣烤鱼跑出厨房:“烤鱼来了!——烫烫烫烫烫!橙子你快帮我接一下!”
话音未落,程梓攥着筷子呲溜一声蹿了过去,就着他的手偷夹一块鱼肉塞进嘴里,然后吐着热气跑开。
气得姜书客直骂他没义气。
义气是什么?比烤鱼好吃吗?
程梓美滋滋地尝着鲜嫩咸辣的鱼肉,被放下盘子的姜书客追得躲到临江仙身后,笑弯了眼睛。
人间烟火,四时光景,简单而平静。
往后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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