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珩慢慢低下头,看着胸口扎进的剪刀,不觉皱眉,复又抬头看向似乎感到十分混乱而一时间陷入呆滞的宁春月。
宁春月语无伦次:“我……不是……”
谢延珩抬手抚上眼前人的脸庞,柔声安慰道:“别害怕,记得我说的吗?幻境中重现的记忆不会对你我造成伤害,我们只需任其自然发展至终结。”
宁春月呆呆看着谢延珩。明明除了心口那虫咬般的剧痛外,她感受不到一丝悲伤情绪,可偏偏,眼眶中弥漫起抑制不住的泪水。
“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无论过去你杀了什么人,都与现在无关。”谢延珩替宁春月拂去眼角落下的泪珠。而后抬手,利落地拔去插入胸口的剪刀。
剪刀坠地,化作一缕烟雾散去。
宁春月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回笼。好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了一些,便艰难地问谢延珩:“你胸口……”
“没事。”谢延珩指了指方才被剪刀刺中的地方,明明该破开一个大口子的地方此时却完好无损。
重现的记忆果然无法对他们造成真正的伤害。
宁春月松了口气。
“不过,这里好像确实出事了。”谢延珩转头看向前方,平静地说道。
宁春月闻言,也转头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只见那儿本该坐着来参加侯府婚宴的宾客,可就这一会儿功夫,这些宾客却突然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向宁春月两人。
谢延珩问道:“这应该不是你记忆中的画面吧?”
宁春月摇头:“不是。虽然我的记忆很诡异,但确实没有诡异到会出现这种场景。”
话音刚落,华丽的侯府突然如烟般散去。四周只余府内的宾客与下人。
这些本该只是幻象的人,如今却像是围攻猎物的群狼般,虎视眈眈地靠近两人。
宁春月问:“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延珩沉吟一会儿,猜测道:“怕是蜃兽本身出了异变,如今蜃兽之腹已经不安全了。”
黑压压的人群冲向两人,厨子拿着菜刀,小厮拿着笤帚,手无寸铁的宾客便是赤手空拳,仿佛杀敌不死不休。
宁春月抽出软鞭,扬手一甩,将冲锋的几人打得摔飞出去。
谢延珩也拔剑开始清场。
但这些人毕竟并非真实的人类,而是蜃兽力量的具象化。蜃兽力量不竭,攻击者便源源不断、不死不伤,简直烦人得一塌糊涂。
连续击退了几十波的攻击,两人都已经有一些疲乏。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会被拖死在这儿。”宁春月道。
谢延珩自然明白现下的处境,思索一番道:“过会儿我用九剑归宗一次性扫除所有的攻击者,届时我们寻找一个隐蔽之处藏起来,暂时躲过蜃兽的追捕。”
九剑归宗是剑宗功法的最高一层。据宁春月所知,剑宗如今会使这招的,应当只有剑宗师祖与掌门。倒是没想到,原来谢延珩也会用。
谢延珩足下轻点,跃起浮于半空。刹那大风扬起,无数道剑的虚影凭空出现,远方传来不知名的悠悠梵音。
最终,所有的剑影汇聚于谢延珩身前悬浮的佩剑。
剑光极盛之时,佩剑以自身为中心,向周围扫射出无数道锋利剑气。而剑气所过之处,神兽力量所化的人类灰飞烟灭。
不过片刻,四周恢复一片空茫,两人又回到了刚进入幻境时的那个村口。
宁春月赞叹:“道君这一手九剑归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谢延珩落到地上,却整个人极为虚弱,不得不用剑支撑地面。
宁春月愣了下,立刻上前扶住他:“你灵力消耗过大,需得尽快运气调息。”
谢延珩勉强作答:“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以蜃兽的力量,很快会出现下一轮的攻击。”
宁春月搀扶谢延珩往村外的山林中去。
三途梦梁虽是蜃兽之力所化的幻境,但蜃兽对此间却并非全知全能,故若布置得宜,还是能暂时躲过蜃兽的追捕。
两人最后找了一个山洞,并在周围布下掩藏的法阵,暂且躲入其中。
安顿下来后,谢延珩运气调理内息,而宁春月也得以暂且休息一阵。
然而蜃兽之腹内部灵气极为稀薄,运气恢复灵力的过程极为缓慢。最终谢延珩还是停了下来,决定先想想怎么化解这次的危机。
谢延珩分析道:“以蜃兽的力量,方才那样的攻击,应该还能再进行一次。我们只有消耗光它的力量,才能安全,也才能走出三途梦梁。”
宁春月靠着石壁感慨:“你们剑宗这湖底居的设计,还是不够周密,怎么这就出事了呢?”
谢延珩道:“过去千年,从未出过事。”
宁春月皱眉:“难不成我与这蜃兽犯冲,不然怎么我一来,它就发疯了?”
谢延珩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对不起,是我要带你来此,才会遇上这等怪事。”
“我本就要进湖底居,你带我来我求之不得,又怎会怪你?”
谢延珩轻声道:“可我带你进来,是为私心。”
宁春月愣了愣:“私心?”
“在进三途梦梁前,我一直怀疑你便是我的妻子,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与我相认。”
宁春月茫然:“……哈?”
谢延珩的脑补能力还挺强啊,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你与她太像了。”谢延珩慢慢闭上眼,似是叹息,“无论是习惯,还是性格。”
宁春月回过味来,问道:“所以你是为了借三途梦梁所抽取的记忆,探明我究竟是不是谢宁宁?”
“嗯。”谢延珩闭着眼,声音有几分疲倦,“可你似乎对并蒂村并无印象。看到那些我们过往的相处时光,也毫无情绪波澜。甚至……我看到了原来你已嫁于他人妇。”
“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结过几次亲?”
“你听到了?”
“你希望我虽然嫁过他人,但其实同时也是你的妻子?”宁春月讶异,“你的想法还挺离经叛道……”
“比起心中的希望再次熄灭,我宁可那样认为……”谢延珩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他压抑的痛苦,“我找了她太多年,无数次燃起希望又失望,而你,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次希望。”
宁春月沉默。
其实她没告诉谢延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口中的“谢宁宁”究竟是不是自己。
毕竟“谢宁宁”的个性与习惯与她相同,可天底下,又哪里会有两个不相关的人拥有一模一样的习惯个性呢?
可宁春月无法从自己的那些回忆碎片中,找出有力的证据——因为宗门诅咒的副作用,她生活至今所有美好的、痛苦的、悲伤的、任何怀有情绪的记忆,都如同褪色的画一般,在脑海中混杂成一团。
对她来说,记忆是极难想起来的东西。即使想起来了,其中的人与事也已然画面模糊、细节缺失。
她看着那些记忆,就如同面对一个与自己无关、且还高糊的故事般,无法从中解读出正确的意思。
其实,无论她是不是谢宁宁,都无甚关系。因为她既不想、也没有精力,去追溯自己的过去。
宁春月在谢延珩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不仅仅是记忆缺陷,如今的她更是已经失去了所有感情。
譬如看到谢延珩如今这般,她只能从理智上分析,她应当是同情的,也应当给予一定的安慰。
可实际上,她内心波澜不惊,撇开理智上的“应当如何”,她只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无论此人如何痛苦,都激不起她一丝一毫真正的情绪。
若她真的曾是“谢宁宁”,那就让“谢宁宁”死在曾经。而谢延珩也不必再起无谓的希望。
就这样失望吧,失望过了,也就好了。
宁春月靠坐在石壁旁,思绪极理性地过完一轮后,便将谢延珩与“谢延珩的旧事”抛到了脑后。
她如今活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早已抛下所有。如今唯一的追求,便是查明宗门诅咒的真相,还宗门弟子一个有希望的未来。其余的,便是什么也不想考虑。
遭遇蜃兽之变,两人如今皆是累极,于是先后陷入了昏睡。
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宁春月被“咚咚咚”的巨大撞击声吵醒。
睁开眼时,谢延珩已经醒了,正凝神看着洞外。
他见她醒了,说道:“蜃兽已经发现我们,现在正在攻击周围的布阵,不消半刻钟,便会冲进来。”
宁春月皱眉:“竟然这么快。”
谢延珩沉吟一会儿,最后道:“只能再使用一次九剑归宗了。”
宁春月拦住他,不同意:“你目前的情况,不可能再使用第二次九剑归宗,非要强行使出,会伤及命魂。”
谢延珩坚持:“处理眼前的困境高于一切。”
两人正僵持着,结界已经被撞得碎开。只见黑压压的人从洞口涌入,如同黑色的潮水般。
谢延珩冷眼看着那些提线木偶般的人,提剑便要迎上去。
宁春月见他如此,抽出软鞭将他双手缚住:“你若出了事,剑宗掌门非与我柳叶宗结下梁子不可。谢延珩,你且安心待着,剩下的交给我。”
谢延珩皱眉,想挣脱灵鞭的束缚:“我知你对战常胜,可你所惯常使用的手段,更善对付有智识的人,这般无知无识的傀儡,又有这般庞大的体量,即使是我师父也……”
宁春月打断他:“我的灵鞭只会束缚你半刻钟,过会儿你松了绑,不要靠近我,立刻逃离。”
谢延珩诧异:“什么?”
宁春月没有继续解释,向前走了几步,对上那汹涌而来的人群,自右袖中滑出短刃,直直在左掌刺下一个巨大的血口。
鲜血绽开之时,她整个人缓缓浮起,发丝松散开,与裙摆一道儿无风自扬。
谢延珩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奇异景象,只见宁春月左手流出的鲜血仿佛活物般,自发凝成了一条极长的锁链。
那锁链灵活地在半空挥舞,带着森森的杀气。
宁春月的眼本是闭上的。当鲜血的锁链完全凝成,她睁开眼,眼瞳却已经变成翡翠绿的重瞳。
宁春月微嗤,仿佛换了个人般,既高傲又冷漠:“竟逼得我解开禁制。”
杀戮的欲望在她体内肆意流窜,血色的锁链随之兴奋舞动。
那锁链吞噬着洞口涌进人群的所有力量。使得那些人像被吸了精气的干尸般,干瘪地倒了下去。
不过半刻,所有的攻击者都被解决。蜃兽之力,至此消耗殆尽。
山洞恢复了宁静。与此同时,谢延珩手腕上的灵鞭到时间解开了束缚。
可谢延珩却并没有遵循宁春月方才的嘱咐立刻逃离。
宁春月解决完了敌人,慢悠悠地从空中降落,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谢延珩。
“我应该和你说过,让你逃走吧?”
谢延珩没有说话,只静静注视着那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睛。许是方才战斗得十分兴奋,这双眼睛透亮得仿佛有光。
宁春月见他不回答,也不在意,只慢悠悠走向他。步履之间,绿翡翠的耳坠晃动不止,与她的眼睛交相辉映。
宁春月走到他面前,倾身靠近,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山洞岩壁上。
宁春月歪头打量他一会儿,突然一抬手,手掌便擦过他耳侧,撑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上:“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
石壁应声碎开。
谢延珩整个人失去支撑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嘴角留下一缕鲜血。
宁春月却一抬脚,直接跨坐在了他身上。她的手伸向他的脖子,笑了起来:“还是,你想要被我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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