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凛冽肆虐,仿佛开了刃,透过层层瘴气,带着污浊直钻入骨。
纪冉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把所剩不多的柴火添入火盆中,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昏暗的屋内终于透出些暖气。
纪冉已经在这破败无光的屋内躲了三日。
此时她身上的襦裙早已褴褛不堪,原本明媚白皙的脸颊被早已结痂的泥土所遮盖,整个人蓬头垢面,活像从泥坑里挖出的藕节,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鲜血不断外涌,甚至湿透了包裹的巾帕。
火盆里跳跃着微弱的火苗,纪冉蜷缩在旁,多日来紧绷的情绪让她大脑一片混沌。
整整三日,她都不敢轻易合上双眼,深怕一闭眼就此沉沉睡去。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前世的人。
寒风凶猛异常,吹的远处的战旗飒飒作响,战鼓如雷鸣般敲响。
雁洲的守将纪牧和其子纪戎皆立于城墙之上,神色肃穆。
“父亲,我愿出城对战!”纪戎身披作战铠甲,目光灼灼,请求应战。
纪牧看着黑云压城的敌军,双目赤红,手里的圣旨被捏的咯咯作响。
就在今日晌午,当朝皇帝派一宦官加急传旨,称大庆已派使臣,与巫金国议和,让纪牧以和为贵,近期切勿出兵。
这手里圣旨还未捂热,巫金国便已带着军队打了上来。
“纪戎听令”,纪牧目色阴沉,咬牙厉声道,“现带五万将士与我出城应战!”
听闻此言,传旨的宦官目露惊异,跌跌撞撞上前阻拦:“纪纪将军,万万不可啊,皇上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纪牧冷眼瞥了宦官一眼,这一眼便彻底堵住了宦官的嘴。
那是一双杀气蒸腾的眼睛,仿佛他再多嘴一句,纪牧便会拿他来祭旗。
“贺疏,敲战鼓!应战!”
听纪牧下令,雁洲众将领皆热血沸腾,他们面带讥讽的绕过腿脚发软的宦官,整甲待发。
“父亲——”看着纪牧翻身上马,纪冉身披战甲,急声说道,“我想随你上战场。”
看着纪冉稚气未脱的脸,纪牧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年纪尚轻。”
“我已十四”,纪冉目光坚定地争辩道,“哥哥十三岁便随父亲出征。”
纪牧皱眉道:“这怎能一样,你哥哥当时是临危受命。”
“那姑姑呢,她也是十四岁上的战场。”见纪牧扬鞭欲走,纪冉高声道,“纪冉乃大庆子民,愿为大庆而战。”
纪牧的马蹄未停,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绕过纪冉,直至消失在城门外。
纪冉失望垂眸,原以为搬出姑姑,她便有上阵杀敌的可能
在纪家,曾出过一位英姿飒飒、排兵布阵皆不输男儿的女将军,纪凌。
纪凌自小长于烈马之上,所学同胞弟纪牧并无二致,十四岁便已骑着战马上阵杀敌,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是纪家的骄傲,也是整个大庆的骄傲。
只可惜天妒红颜,在她二十五岁那年,为救陷入敌军包围的三皇子,她身受重伤依旧披甲上阵,不幸战死沙场。
“上马吧”,纪戎去而复返,温柔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妹妹,面露笑意道,“父亲答应了。”
几乎是一瞬间,纪冉还来不及欣喜,便已翻身跃上了自己那匹枣红色的战马。
纪冉将手中的梨花枪系于腰际,勒紧缰绳,随纪戎疾驰而去。
“雁卿,一会跟着我”,纪戎骑马飞驰,叮嘱的话语支离破碎地传入纪冉耳中,“切勿逞强!”
城楼上的战鼓适时敲响,如有雷霆之势,声传万里。
五万将士闻此战鼓,更是慷慨激昂,气贯长虹,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坠地如有千斤之响,震的大地微微颤动。
他们伴随着扬起的烟尘,反复高喊着“大庆必胜!纪家军必胜!”冲向了战场。
这是纪冉第一次上战场,这一天,她已盼了多年。
纪家军世代驻守雁洲,与巫金国争端不断,两边的仇恨向来不共戴天。
纪冉握紧了手中的梨花枪,快速地刺向正在厮杀的敌军。
因初入战场,从未杀过人,手不由一软,失了准头,竟只刺下了对方甲上所系的红帕。
被刺敌寇摸上胸间挂红帕处,冷汗直冒,仰头望去,却是一愣,刚刚差点要他命的竟是一黄毛丫头,不由出语讥讽道:“你一女娃不在家绣花,竟来这”
只见这敌寇话音未落,脖颈间便已被戳了个窟窿,随着梨花枪拔出,鲜血喷涌不止,敌寇面上的惊诧还未收住,便已直愣愣地倒在被挑下的红帕旁。
鲜血漫了满地,红帕却未染上分毫。
纪冉提着染血的梨花枪走近那已死的敌寇,弯腰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红帕。
这是一方不属于巫金国的红帕,那薄如蝉翼的丝线分明出自金陵的造丝坊。
那帕上所绣的“凌”字更是刺了纪冉的眼。
这帕子乃纪凌与礼部尚书苏煜的定情之物。
纪冉年幼时曾拿它擦过琉璃盏,被纪凌看到后又小心收了起来,没想到竟落到这一宵小手中。
纪冉将红帕塞入怀中,提起手中的梨花枪,重新上马,迎上了飞扑而来的敌寇。
耳边充斥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寒光闪烁的刀剑交织相击,血腥味和尘土弥漫在整个战场。
在这里,弱者无一幸免,要想活命,只能靠自己的本事。
铁马金戈风乍起,独留青冢马蹄鸣。
这场战足足打了十个时辰,直到敌军的将领被砍下马,倒地昏迷,方才结束。
“雁卿,平日倒是小瞧了你,”纪戎出现在纪冉身侧,上下打量着,确定她未受伤后松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纪家又要出位女将军了。”
听闻此言,纪冉乐道:“那以后我便可以同父亲和兄长一起上战场了。”
“不可骄傲”,纪牧轻咳一声,勉强压住疲惫,语气中的骄傲却仍是漏出些许。
“你的攻法尚不成熟,你身形较轻,梨花枪太重不适合你用,回去让云骁给你打把称手的武器。”
“父亲说的是,”纪冉明媚笑到,她欢快的向前跃步,左手挽着纪牧,右手挎着纪戎便往回走。
“今日大胜,回去做鱼吃”
纪家军打了胜仗,城内将士、百姓皆欢欣鼓舞。
对于他们来说,纪家军便是雁洲的守护神,只要纪家军在,便可保雁洲百姓世代无虞。
当然,除了一人,那传旨宦官此时正偷偷摸摸在油灯下奋笔疾书,细数纪牧抗旨不从,擅自带兵出征的数条罪状。
夜幕已至,漆黑的夜空只剩下被云层遮蔽的明月,散发出浅浅的光晕,四周寂静一片。
宦官悄然溜出纪府,朝南边结冰的水塘小心抛出三块石子。
随着石子砸向冰面,一身着夜行衣的探子从水塘边的榕树上一跃而下。
“这封信速送去金陵,”宦官打探四周后,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封信,压低了声音道。
探子接过信,并不言语,只是朝宦官点了点头,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见探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宦官才放下心来。
这雁洲的冬天太过粗犷,就像这纪家军一般,让他生厌,待那写满罪状的信送回金陵,这雁洲也该变天了。
冬日的夜晚裹狭着寒风,给雁洲添了几分凄冷萧瑟,纪府大堂的灯火却是通明透亮。
此时,纪冉正在往纪牧碗里夹着自己刚刚下厨做的清蒸鲈鱼。
“这鱼是戎哥亲手抓的,又是我亲手做的,父亲可得好好尝尝味道。”
纪冉说罢便放下筷子,满眼期待的盯着纪牧,显然是在等着纪牧的夸奖。
纪牧嘴边含笑,夹起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味道:“你的厨艺是越发好了”
见纪冉求表扬的模样,纪戎也不慌不忙赞赏道:“雁卿这鱼做的,可与邓夫子做的松鼠桂鱼相媲美了。”
“此言当真?”纪冉兴奋不已,这可是相当高的评价了。
邓夫子本是翰林出生,最是擅长书画,因出言不逊得罪了皇上,被贬来到了这粗野边关。
好在这位前翰林学士并不在意这些,在这雁洲,竟自娱自乐研究起美食来。
要说钻研美食,在雁洲,倒是谁也比不上他去,就是放眼整个大庆,他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就在此时,贺疏不慌不忙走进了大堂,向纪牧见了礼,坐到纪戎身侧。
“简华哥哥,你怎么才来……”
自今日战后,纪冉便不曾见到贺疏,此时见到却是有好多话要问。
纪戎含笑道:“她等着你来尝她做的鱼呢。”
贺疏夹鱼入口,语带宠溺道:“甚是好吃,雁卿这鱼就是邓夫子也挑不出错去。”
“刚刚戎哥也这么说”,纪冉满眼放光地望着贺疏道,“简华哥哥,今日在城楼上,你可看见我杀敌了?”
“见着啦”,贺疏道,“杀伐果断,甚是英勇,是个做将军的好苗子。”
“简华哥哥的眼光一向敏锐,你既这样说,那肯定准。”
纪冉不禁喜上眉梢,她打小就想成为像姑姑那样的女将军。
这一仗,让她终于朝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将军迈近了一步。
满席尽是美味佳肴,杯觥交错间,贺疏却始终心神不宁。
纪戎察觉到,低声问他道:“怎么来的这么晚?”
贺疏浅叹一口气,凑到纪戎耳边轻声说道:“那阉贼见了金陵的探子。”
“哦?”纪戎眉眼冷了几分,沉吟片刻后问道,“拦下来了?”
“刚到城门口便被云骁按下了,是个哑巴,手里还揣着送去金陵的信,那信里”
“不过就是那些话,这些年都听腻了。”纪戎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给云骁说把人放了,装作劫财的样,别让他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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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马蹄声惊醒了半梦半醒的纪冉,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就差一点,她就在梦中昏睡过去。
她勉强撑地起身,从袖中滑出短刀紧握,一瘸一拐地朝窗口走去。
窗外雾气缭绕,影影绰绰中竟见远处有一光影在闪动。
她连忙抚平窗纸,定睛一看,不远处,一马车正慢悠悠朝这破落地驶来。
纪冉抓起一捧掺杂着沙石的脏雪砸入火盆,熄灭了那本就微弱的火苗,将墙边的稻草散乱的铺盖在地上,勉强遮挡住地上沾染的血迹。
之后便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拖着重伤的腿挪到了墙角所放的旧榻后。
那旧榻虽结满了蛛网,残破不堪,但好在靠墙那一面有个一丈高的雕花挡板,倒也能把纪冉遮个严严实实。
“阿爹,我们真的要住在这破房子里吗?”
随着刺耳的推门声起,一柔婉的女声伴着门外的寒气传入纪冉耳中。
纪冉透过脱了漆的雕花向外望去,只见站着两男一女。
女子面若桃花,梳着双螺髻,头上簪着珠花,身披月白狐毛大氅,却有几分楚楚可怜。
她望向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她口中的阿爹,那中年男子神情淡然,长身玉立,颇有文人风骨。
站于两人之侧,有一面貌中庸的男子,手里拎着一条马鞭,身形佝偻,语气颇有点讨好道:“陆大人,陆小姐,这天色渐黑,陵照路远,方圆百里已无其他能住人的地方,不如今夜便在这凑活一宿……”
那陆大人轻声宽慰女儿几句,无奈说道:“那便在此将就一晚。”
听闻此言,纪冉眉心蹙了蹙。
不知这佝偻男子是何居心,这方圆百里虽是一片苍茫,却也并非无处可居,在纪冉逃脱追杀时,曾在离这近百里脚程的山拐脚处,见到一傍山所开的酒肆。
纪冉深吸一口气,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今夜注定会发生些什么。
夜已至三更,寒气不断从门缝中滲出,因离火盆较远,纪冉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已冻成了僵态。
寒冷让她周身的疼痛不断加剧,大脑却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屋内的另外三人。
须臾,纪冉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想来自己伤重多日,并无进食,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晃了晃脑袋,从地上捡起一小块泥土塞入口中,泥土独有的土腥味立马充满了她的口腔。
不对,这屋里的味不对。
纪冉在这破屋躲了三日。
在这屋里,她闻到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臭味。
现在这里却飘荡起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而这香味她却有种熟悉之感。
很快,屋内窸窸窣窣有了动静,那个身形佝偻的男子正站在那对熟睡的父女面前,丝毫没有之前卑躬屈膝之态。
月光将他的身影投在了纪冉所藏的那面墙上,让那光影宛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就在这时,纪冉突然想起,那香味不就是巫金国派探子到雁洲刺探军情时常用的荼蚜香。
她曾经就中过此招。
那香是用一种遍体生香的虫子而制,有催眠麻痹之效,只需吸入一点便能让人昏睡数日。
这人竟是巫金国的探子。
纪冉连忙捂住口鼻,她勒紧自己的伤口。
伤口受到挤压,重新滲出鲜血,疼痛让她勉强维持清醒。
她透过雕花向外看去,那男子竟在翻那对父女的随身包袱。
若那男子是巫金国的探子,那他所翻找的也该是大庆国的紧要机密。
纪冉从袖口滑出长刀,用尽全力甩出,长刀擦着探子的耳侧掠过。
“噔——”
在火光的闪烁中,一把薄刃长刀深深钉入探子身侧的木板上。
就差一点点。
“是谁?”
探子迅速调整姿势,见那父女二人仍旧睡着,起身朝纪冉藏身处走去。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纪冉松动了下自己的手腕,疼痛却是不减分毫。
“我当是谁?原来是雁洲的小纪将军,怎么成了这幅样子?”探子阴阳怪气道。
纪冉抬头看去,在微弱的光亮中,眼前的探子却是一副生面孔,但听那语气,这人似是对她极为熟悉。
探子在看到纪冉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的惨样后,显然是更加兴奋,“小纪将军怎么如此看我”
探子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意,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纪冉,嘲讽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回不了家的狗”
纪冉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探子,右手却是悄悄滑到脚腕,手腕翻转间,一把匕首却已划过探子的脖颈。
一道细细的血线立刻出现在探子的脖颈上,宛如即将开闸的洪口,不足片刻,内里的红便喷涌泻下。
“原想留你一命”,看着探子不可置信的瞪圆了双眼,纪冉目光凛然,嘴角冷笑道,“但你实在该死!”
探子倒地须臾,纪冉深叹口气,缓慢扶墙起身,越过一地血污,朝那还在漏风的木门走去。
“你是纪冉?”
纪冉闻声定住,回身望去。
两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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