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尚且还有些清凉的阳光透过竹舍的窗棂,温柔地抚摸着茶茶金橘色的皮毛。勤劳的小猫就此被唤醒,撑着软软的爪子支棱起来,在茶桌上使劲抻了个大大的懒腰。
管家因为半夜顶着寒风去种夕月草,染了风寒,正在卧床休息。而楚渊则在床边照顾了他一夜,额头贴着管家的手背,以一种看起来就不大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她昨晚原本是睡在管家枕边的,可哥哥和爹爹好像在说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作为一只懂事的小猫,她哒哒哒地就爬回了自己平时睡觉的茶桌上。
茶茶抬起自己的小爪子,边舔爪子边用它呼啦呼啦地洗着脸。
咦?今天哥哥不去上学吗?
她看着没有发出声响的楚渊,敏感的竖起耳朵尖,短短的四肢灵活地从茶桌上跳下来,踩着猫步走到了楚渊旁边,肉垫马上就撑在了楚渊腿上,开始对着他喵喵叫。
起床啦!要迟到了!
楚渊在这幼猫的呼唤声里抬起眼皮,悠悠转醒过来。他看见茶茶撑在自己腿上的第一反应是拎起小猫命运的后颈皮,将食指举在唇前,示意茶茶噤声。
“嘘——我们不要吵到他,让他好好休息。”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一人一猫能听见的音量叮嘱茶茶。
茶茶有点生气,凌空朝着楚渊的方向蹬了几下后腿,想要踢他。
哪里有吵爹爹!明明是为了叫你起床!
楚渊看着茶茶骂骂咧咧发脾气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担心吵到管家,便拎着猫走出了竹舍,这才将她放下来。
茶茶落地后又气呼呼地舔了舔爪子,白了楚渊一眼,摇着尾巴跑进幽静的竹林里——
今天都不要理哥哥了!
小猫一进竹林,林子里原本睡得正香的鸟便都嚎叫扑腾着飞到了另一片山头去了。
茶茶乐得清净,像往常一样,跑到竹林深处的一池小潭旁边,靠着一颗拔节的笋懒懒地睡里过去。
她刚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娘亲就伏在她耳朵旁边说:“要保护好自己,假装你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但是不可以偷懒,一定要坚持修炼。”
茶茶一直在按照娘亲的话做,每天定点睡醒伸懒腰,到小竹林里面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
他们一族修炼很简单,从灵植、灵兽,或者法器身上吸取灵气,再将之蕴化为自己的灵气,便能提升修为。
正在生长的植物——比如这颗笋,里面蕴含着植物生长的灵气。隐谷又是灵力充沛的修炼宝地,她从别的山到这里来以后便觉得修行一事事半功倍,也许不久便可以化形了。
哼,她一定是化形最漂亮的小猫,爹爹看了肯定要给她买好多小鱼!
茶茶把这一片区域的灵气吸得差不多,便仰起肚皮抻了抻爪子,张开牙齿尖尖,小老虎似的嘴巴打了个呵欠,在地上滚了两下。
嗷呜,休息好啦!回去看爹爹啦!
千境山是人间界东南最高的一座孤山。
之所以将它叫做“孤山”,是因为东南的大体地形以丘陵为主,远没有千境山这样高。它立在这片片连绵的小丘陵里,宛如鹤立鸡群一般。
千境山上终年缭绕着不散的云雾,每到黄昏时分,日头偏移,光线折射成或靛蓝,或金红的瑰丽色彩,晕染这与天相接的迷蒙云雾,一座巍峨庄严的宫殿便会出现在其中。
那座宫殿便是天下九派之一的千花宫。
千花宫和广开宗门,大规模吸纳弟子的玄元剑宗不一样。这里不分内外宗门,一位仙师只收一到两名关门弟子,非单属性灵根不要,所以即使千花宫立派已逾千年,现在整个门派上上下下的长老加上弟子,也不过一两百人。论起规模,它可能尚且不如立派一两百年的一些新门派。
这样吸纳门徒的方式也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师父可以集中精力在天资聪慧的好苗子身上,不必在没有天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是以千花宫虽然人少,出去的修士却大多都法术精湛,能力过人。同时,这里与世隔绝,弟子一心修行问道,不要求弟子下山历练,也从不主动组织修士护佑附近百姓。
这样的纳新方式也意味着,如果一个弟子的天资不足,他可能早早地便会被放弃。
姜夜便是那个被放弃的废物。
“阿夜,阿夜?娘亲叫我晚上过去她那里,你要早点休息!”姜栖提着自己的仙剑,扒拉在姜夜的房门口,撒着娇叮嘱兄长记得早睡。
阿夜总是看书看到深夜,白日里又要早起拉她练功,太辛苦了。
姜夜从书卷里抬起头,温柔地朝妹妹微笑,示意自己知道了。姜栖便干劲满满地朝着自己亲娘——千花宫宫主姜迟的寝殿去了。
姜夜将目光挪回眼前的书卷,他又往后看了几页,书卷里却掉出一封信。
千花宫,姜夜亲启。
他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了一下,从手边的匣子里拎出一把裁纸刀,刀刃刺入信件一角,往另一个方向轻划,姜夜将信件取出,把原本放在书案上的书卷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展开的薄薄信纸。
姜夜无声地默读这封不知是何人以何种方式送来的密信,他面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冷静,哪怕是读到信末的时候,也没有生出一丝波澜。
他的指腹轻轻地按在那信件最后的两个字上,白纸黑墨构筑的词句,却宛如刺刀一般残忍扎眼。
他虽不能说话,却也不自觉地做出嘴型,喃喃这两个字:“灭门……”
那信上说,他的家,他长大的这座高山,他所处的这个古老门派,即将在三年之后的今天,迎来一场残忍的屠戮。
诅咒、预告、或是提醒?
他将那封信收起,重新放回到信封中。借着桌上的灯盏,点燃信封,起身走到屋外,把它丢进了余烟袅袅的香炉之中。
天色已经晚了,惯于早睡的修士大多在此时已经进入梦乡,但是姜夜知道,妹妹和娘亲一定还醒着。
姜夜踩着黑暗走过鲤池旁的碎石小道,穿过烟霞般美丽的紫藤林。不必提灯,没有月光,他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他像是个身披无垠暗夜的猎手。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姜夜,便是为这黑夜而生的。
他疾步到了姜迟的寝殿外,意料之中地听见了姜栖的仙剑劈开空气的劲响。姜夜一个腾身踩上殿顶的墙瓦,隐匿自己的气息,藏在一排形状各异的脊兽身后,悄悄地看正在母亲指导下修炼剑法的妹妹。
姜栖利落地挽着剑花,灵气在她一招一式之下凝聚成了实体,同她身上水红色的窄袖小衫襦裙同色,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灿烂绚丽。
而她头上花胜下垂着的金色流苏随着她的身姿摇曳,发出阵阵轻盈的脆响。
姜夜与姜栖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孔,相反的性格,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是不被重视的废物,不会说话,土木火三灵根,虽不至于像管家那样没有灵根,修仙之路直接堵死,但放到别的宗派也只能进最普通的外门,姜迟很少关注他。
而天资更好,火属性天灵根的姜栖,拥有姜迟所有的爱。
正如此刻,姜迟会迎上练完剑的姜栖,用带着馨香的布巾轻轻拭去女儿额角渗出的薄汗。而姜栖则会傻傻地笑笑,钻进母亲的怀里。
姜夜看着相拥的母女,眼里却漫出温柔的笑意。
他从屋顶上飞身落下,双臂展开,脚步轻盈,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是姜迟这样境界已至化神的大能,也只觉得是只鸟从殿外飞过。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堆满书卷的桌案前。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信纸,轻柔而缓慢地向那个并不知名的神秘人写下自己的回答。
写完信,他凝视着信纸,思考了许久,还是在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经年以后,若姜夜身死,埋骨于天地荒野间,还望大人,能照拂吾妹。”
他将信纸整齐地叠好,塞进信封内,打开书案前的轩窗,静待此前那封来信中提及的小小信使。
一只黑的发亮的乌鸦跳上了他的窗沿,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姜夜手里的信笺。
好巧,是与他一样,能不着痕迹地隐藏在黑夜中的小动物。
他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乌鸦的脑袋,将信笺卷了又卷,用绳子系好,绑在了乌鸦的腿上。那乌鸦得了东西,也不多做停留,径自便像没有月的黑夜飞了去,不见踪影。
翌日,姜栖端着盛了早膳的托盘推门走入姜夜的房间,她如往常一样边往里走边轻声说:“阿夜,到时间吃早膳啦!”
房间里静悄悄,没有任何声响。
姜夜虽然不能说话,但他作息规律,往常姜栖来唤他时,他都会很快走出寝间来迎她。偶有身体不适他还在床上的情况,也会敲响床边的铃铛,告诉姜栖将东西放在外间便好。
“阿夜?你醒了吗?”她没听见声响也没见到姜夜,便又问了一遍。
可还是没有任何应答。
姜栖有些急了,她“啪”地一下把早膳放到桌子上,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都没找到自己的兄长。
姜栖打开衣柜,细细数过,他平时喜好穿的衣服一件不少。她转过身又去看那迎着窗的书案,上面则摆着昨天他还在看的《凰笈经》,姜夜惯用的笔墨纸砚也还在桌上,同往常一样被整齐摆放好。只有姜夜的佩剑不见了。
她又跑到别的姜夜可能会在的地方去看,鲤池旁没有,紫藤苑也没有。姜栖一路上还问了不少人,都说没有见到姜夜。她于是便只能又回到兄长的房间,继续寻找蛛丝马迹。
她长到十六岁,从未与姜夜分开过,哪怕是一天。
然而此刻,她的兄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人间蒸发,凭空消失。
莫大的无助和茫然盘桓在姜栖心头,她机械地把衣柜打开,关上,又打开,好像重新打开一次,就能看见姜夜缩在里面,只是为了逗弄她施了障眼法。
可是她心里知道,阿夜不会的。
姜夜从小到大都沉稳而温柔,包容她犯下的每一个错,无声地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她的兄长春风化雨一样爱护着她,他从不会捉弄她。
“会去哪里呢?阿夜……”她开始焦虑地咬起了大拇指的指甲,姜夜不在,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
她反复漂移的目光突然落到姜夜桌上,方才没有留意的一个角落。桌角上是一个三四寸见方的小篮子,里面塞满了同友人往来的信件,一封信遥遥露出一角,上面盖着夕月草纹样的印章。
夕月草只有隐谷才有。
“等等,对了!隐谷!我,我去隐谷找管先生问问!”姜栖灵光一闪,想起管家曾经与他们兄妹俩的承诺,便拍了拍手,跑到院子里面,提溜出自己的仙剑就打算往隐谷飞去。
而在距离千花宫千里之外的坎离山,离渡峰上。那高傲的山苏仙君身边的侍从,从那位脑满肥肠的中年男人,换成了一个清瘦无言的玄衣少年。
少年生得很普通,瘦得有些凹陷的脸色泽蜡黄,一双淡淡的黄薄眉聚不起精气神,整张脸上上下下,唯有一双眼睛浓黑似点漆,尤为动人。
“……从今往后,这些事情就由你来做了,别让我失望啊,栖迟。”袁西澈摇晃着手里的铃铛,向身边的少年吩咐道。
“一定,得把他找到。”
栖迟从他身侧走下,从容不迫地向他行了个大拜之礼,像一颗暂时被风弯折了腰际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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