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平日里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忙。
楚渊得进习课业,准备内门考试;管家日常经管生意也总是抽不开身;墨流暄就更麻烦了,他不仅白天得在宗门好好修炼,入夜了,还得用特殊的法子与他手底下布置好的人联系,确保一切平稳运行。
这样一来,再次会面的时间便被无限期地推后了。
等管家好不容易实现了飞鸿仪的量产,终于将之投到铺子中,开始布局下一步骤时,楚渊那厢也刚刚考核结束。
此时,距离七月十五的相见,已经过去四个月。
秋日的凉意渐渐加重,落叶恹恹地从干枯的树枝上扑朔着掉下来,竹舍外的那片竹林却仍然常青,蜿蜒而下的小溪也依旧清澈见底。
管家从贮灵囊中抽出英华扇,又整了整自己的衣带,便走到房门外面去等楚渊。
楚渊昨日方才结束内门考核,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用飞鸿仪联系墨流暄那边,很快便敲定下了今日的会面。
他现下去簪星殿看榜了,如若榜上有名,便是成功进了内门,和民间考科举金榜题名算是一个道理。
楚渊的课业一向不错,因着之前的一些机缘,修炼也很顺利,马上便能筑基成功了。管家依凭这些因素,觉得他完全没必要去看那榜上写没写他的名字。
他入不了内门才奇怪。
但楚渊却老神在在地说,不管认为结果是否胜券在握,以端正的态度对待程序,这本身就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管家拗不过他,所以还是让他去了。
回来的时候,楚渊手里拿着一卷卷轴,神色虽不激动,眉宇间却也有藏不住的喜色。
……行了,他不用问了。他脑袋里已经有楚渊甩给他一句:“噫,好!我中了!”的场景了。
两人乘着英华扇,便往浮月城的那座茶楼去了。进门的时候,管家的目光被茶楼里考究的摆件和装潢狠狠地撷住了,一路上不停地啧啧赞叹出声。
侍从引着他们往茶楼的里面走去,穿过几丛形态可掬的奇石假山过后,管家方才发现,这茶楼的内部别有洞天。
假山像是个一屏巨大的影壁,将茶楼内外隔绝开来。外部是素净的普通茶楼,走进去一望,才觉得别有洞天。
碧蓝色的水波轻轻摇曳,落下的红枫躺在水波之上,像一叶叶飘摇的小舟。天光从遮天的树木中穿过,带着温柔的光彩,照在小潭正中那块巨石之上。穿着石莲褐道袍的修士迎着这天光而立,正微笑着注视他们。
管家见了这场景,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曾经有一个偏见。
他认为,故事中的主角是因为被作者偏爱,被赠与了完美无缺的容颜,被赋予了强大的金手指,这才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风雅与气度,才能在身处淤泥之时仍然努力向上攀爬;在身栖光明,大权在握之时能够把持本心不改。
但当他侍从与这些人的身侧,或是看怀抱鸿鹄之志的小小燕雀开启霸业宏图的征程;或是眼见不知情感为何物的寡情之人在自己未明的爱意里挣扎;或是亲眼看那些失去一切的人,用什么也没有的双手,重新夺回一切。
与他们一样,出生于这片由“意识”构筑的海洋的管家先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很多角色并不是因为是主角,才被赋予了这些美好的品质;而是因为他们拥有了这样的品质,才成为故事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而此刻站在他身前的墨流暄,正是这样一个人。
他几乎要觉得,不需要剧情的安排,也不需要指令的说服。
这个人站在那,朝你笑笑,满眼都是写给天下苍生的慈悲心肠。很难有人能抵抗这样的眼神,很难有人会不对这样一位引领者心悦诚服。
但是最打动管家的,反而是墨流暄眼底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哀伤。
他兴许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可他的眉头细微地,不着痕迹地拧起,含着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是瓷像边缘的一点豁口,画作上一处粗糙的误笔。因为缺陷存在,他不再完美。因为缺陷存在,他身怀软肋。因为缺陷存在,他像个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人。
“久而不见,别来无恙啊,阿管。”
小潭正中的那块巨石虽不大,凹凸不平的表面上被人仔细修整过,雕琢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桌几,桌几上纵横拉出严谨方正的线条,看着像是一副棋盘的形貌。
墨流暄招呼着二人坐下,这一回,楚渊在他的左手边落座,而管家则坐在他对面,与他隔桌相望。
“我回来之后,原本是不想将你攀扯进这件事之中的。”墨流暄首先开启了话头,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来,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与管家最初的相遇,似乎也是在这年的秋日时分,“但师弟后来传信告诉我,似乎你也有与我们类似的境遇?”
楚渊在信中省略去了一些解释起来相对麻烦的信息,只是将管家的情况与自己相比照,更多的细节要留待此时当面议事的时候再交流。
管家闻言,便点了点头,目光与墨流暄相接,道:“是同你差不多的情况。我也算是保留了些前世的记忆,这一遭回来,还想着好好替你攒家业,哪知道你这样厉害,自己就将这些金银铜臭的杂事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话里带了点笑意,却并不是在调侃墨流暄了。相反,管家是真有些佩服他重生之后的眼界和手段。
主角当然有很多金手指,但这不代表他们做什么事情都能轻易地成功。因此,故事中诞生了“相助者”的角色,术业有专攻,他们会站在主角的身后,为他提供相关的帮助。
换而言之,管家便是墨流暄的金手指。可对方却没用上这金手指,单凭自己的力量,便组建出了一支构建完整,程序严密的商队,还在浮月城里建下这样一间大隐于市的茶楼用于传递信息。
他在原本的故事中是一个性格温厚,一心只有修行与天下苍生的“老实人”,对经商一窍不通。
这从无到有的突破,可见墨流暄的成长。
“还是不如你,我看师弟在信里说,你在隐谷中的那生意同前世一样安排得极好。现下还弄了个新奇的宝物,说是可以能够隔空交流的?”见墨流暄自己提起了飞鸿仪,管家二话没说,便从贮灵囊里拿出了一个飞鸿仪,仔仔细细地向他介绍了起来。
墨流暄听着管家的讲述,露出了颇有兴味的表情,尤其是在听到那贯日缚与云边镜的套用时,他甚至忍不住连赞了几声“妙!”。
修士界虽早有“传音入密”这种隐秘沟通的法子,但即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才能使用。远距离的信息交流,仍然要用到传统的书信。
在此前,墨流暄只知道一些神器能够做到隔着千山万水复现画面,甚至能与远方的人沟通。但,这种神器大多外形庞大笨重,是无法随身携带的。
而这飞鸿仪通过几个偏门的术法叠加使用就能有此效果,能看得出他们的别出心裁。
“飞鸿仪虽小巧,启动之后,呈现出的景象大小却可以调控自如,还是相当便捷的。”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催动飞鸿仪,连接上了茶茶带着的那一个,“叮咚”一声过后,那边便传来小猫有些咋呼的声音。
“爹爹!你猜我和姐姐在干什么呀?”画面晃动了一下,随即便出现了茶茶笑弯成月牙的明眸。
她说完,没等管家回答,就调转画面,一道金黄色的光晃过,眼前便浮现出了正缓慢下落的夕阳。
连片的落霞映满广阔的天穹,光把明暗相接的地方晕出渐变柔和的色彩,而更靠近他们的地方,是一层层蜿蜒在山间,苍青色的美丽田埂。
太阳像要被大树参差枝叶的黑影所吞没,却也奋力燃烧,发出明朗的亮光。
墨流暄在这片亮光里先看见的,是一截沾了泥水的红色衣带。
他拢在袖中的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目光继续上移,越过那挽过手肘的衣袖,他又看见了绺被绾在耳后的棕黑色碎发。那一点点细碎的黑,将玉一般的耳垂衬得越发光洁白皙。
姜栖手里拿着禾苗,弓着身子在田里插秧。
她的动作并不是很熟练,在茶茶挑的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因为夕阳的光辉太甚,而显得有点迟钝的笨拙。
尽管裤腿和衣袖都已经挽起,但也不可避免地溅上了些灰棕色的泥点子。这些泥点子也落了些在她皙白的面庞之上,鬓边的碎发被汗水黏上,贴在颊边。
其实是很狼狈的。
姜栖听茶茶在田埂上鼓捣飞鸿仪的动静,正好额上有一滴欲落未落的汗,她便一边抬起握着禾苗的右手,手腕掠过额角去擦那滴汗,一边转过脸,去看茶茶。
她在云边镜返回过来的画面里看见熟悉的管家,下意识弯起杏眼,绽出一个笑来。
太阳的光聚在她细密的睫羽之上那一点尖端,如点亮的星芒。
看着她的笑容,墨流暄觉得,自己又与那许久不见的盎然生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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