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二神女峰下
“谷主,我认为,现在这个情形并不适合再开办神女峰试炼了。这段时间来灾难频出,各门各派都有不少弟子到下界去赈灾了,神女峰试炼一事本就有折损弟子的可能,其他门派也应该会重新估量这件事的风险。”齐入月撑着把法力凝的仙伞,挡住那些宛如尖刀一般直坠而下的冰冷雨点。那些雨滴急急地打在伞上,发出极重的响声。
管良朴站在她身前,看起来表情很是忧愁的样子,眼尾拉出三条鱼尾一样的细细纹路,脸色也有些浮肿。他为应付这神女峰试炼准备场地的事通宵达旦许久,这事需要每个门派都出人进行准备,其中各种统筹,对接的事情本就相当复杂,又赶上了最近不正常的天象,准备事情的难度更是增加了不少。
“入月,你发觉没有?这灾祸开始的时间,和我们开始准备场地的时间相差无几。”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齐入月,“我总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你说的事情其他门派的仙长的确也在考虑。只是,要等玄元剑宗那边的人发话,这事,才能最终决定取消与否。”
他这话不错,玄元剑宗自千年来元灵尊者登仙后,在各大仙门之中便居于魁首之位,这样的事情,必须要他们先牵头来干。
“这就是我为什么明知这事,却还要和你说的缘故了。管良朴,你可知这回玄元剑宗派了谁来主管这事?袁西澈!”她提到袁西澈的名字,似乎是有些着急,表情变得激动起来,耳边缀着的翠玉耳挂都不住地摇晃,甚至直呼起了自己师兄的名姓。
“我知道,你那一卦卜出来,渊儿在离渡峰,可,咱也没证据说是人家山苏仙君把他拐走的不是?”管良朴叹了一口气,自从楚渊失踪之后,管家有一段时间就像丢了魂一样,有位朋友来探望了才转好,他当然也想把楚渊找回来,可是他作为隐谷的谷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光凭齐入月那一卦的卦象就去坎离山找袁西澈要人,还是太难了。
“我就是觉得不对,渊儿去年七月十五丢的,这都快一年了。卦象偏落在他离渡峰的方位,玄元剑宗偏派他袁西澈来主管试炼一事,偏生四月他一开始准备,天象就变了。时间再拖得久些,是不是要像传说里讲的那样,妖魔都要横行于下界了?”
“唉,这,是不应该有这么多巧合。但你也不能乱说啊,这天象异动,可苍穹顶好好的,怎么就又说到妖魔横行了呢?再说渊儿的事,你又能怎么办?你难不成还能提着剑去离渡峰找袁西澈打一架?他摆脱瓶颈进入化神期之后,这修士界能与他打成平手的修士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读了这么多年的经,你不要总是这么着急。”管良朴脸都憋红了,齐入月自小便性急易怒,只有看经时最能静得下来,但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往日里总是管良朴好声好气,像哄妹妹一般哄着的。
“反正,我话说到这了。”齐入月冷着脸,“我总觉得不安心,像要发什么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你们决议出结果之前,我都住在这附近了。”
管良朴连声应下,目送自己这位师妹御着剑飞入雨中,又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这才转身从神女峰离开。
他们都走后,一双金靴从神女峰下一个隐蔽的山洞之中踏出,袁西澈转着自己大拇指上玛瑙打的扳指,眼里满是调笑地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想取消,可没那么容易……本君可还有好几个阵眼没画完呢……”
“仙君,这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们都认为现在的情势不适合再举行神女峰试炼了,下界灾祸众多,本来就有不少弟子下山去赈灾,这,确实是凑不齐参加试炼的弟子了……”一叶轩的掌门凃一泓急匆匆地拦住袁西澈,方才在决议会上,不知为何,袁西澈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同意取消神女峰试炼。
玄元剑宗是仙门魁首,他不同意,即使其他八大门派联手逼他也没办法。
“本君说过了,玄元剑宗的态度是,试炼不会取消。但,你们参加与否,全凭自愿,若是凑不齐人数,退出试炼即可,本君又没有逼你们。”他幽幽地瞥了凃一泓一眼,又很快地将目光移开,依然是不可一世的态度。
凃一泓在心里暗骂,他说得倒轻巧!
退出试炼说起来简单,可这种修士界的大事,往往也象征着门派的脸面,否则这一个个门派不会先在门内举行考核,尽量选出出类拔萃的弟子参加试炼,好给宗门挣出名声来。
袁西澈如今的态度,便给他们把路途堵死了。
“怎么样,他怎么说?”凃一泓回到决议厅,管良朴便快步迎了上来,赶忙问他。
决议厅内还坐着其他几派的掌门。
凃一泓垂着脑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掌门们便知道了此事的结果。
“真是奇怪了,我倒是晓得轩辕鸿烈偏爱他这唯一的徒儿偏爱得紧,可往前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让这袁西澈出来决断的啊。”
“这小崽子,没安好心。”姜迟垂眸饮了口茶,不知是何故,她的嘴角眉梢已暗生细纹,虽用妆饰掩去了些,可看起来也还有些憔悴,“我们千花宫,便不参加这次试炼了。本来人就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损。”她放下茶杯,敛袖擦了擦嘴角。
“我们雪集山庄也是!”
“那我们逍遥门也不参加了!”
……
姜迟一说,竟然一呼百应。这些门派退着退着,便只剩下几个与玄元剑宗亲缘相近的小门派了。
九门集市中的九个门派,其余八派一致退出。
这些大宗门平时是顾及名声,毕竟如果只有一个门派退出,那脸上总是挂不住的。可一旦有人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他人心里便也有了底。
“不过,退出归退出,到时候试炼之时,各位留几位宗师在神女峰,以免发生意外。”管良朴此举是为了给齐入月留些助力,正如她所说,时间越靠近,这些事情叠加起来的诡异感就越强。
其他宗门便答应下来,心里还暗叹一声管良朴会做人,这样一来,面子有了,里子也保住了。
袁西澈隔着一面墙,听见他们基本上都决定退出,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刻又听见管良朴这话,便“啧”了一声,脸色又冷了起来。
老狐狸!
他瞒过轩辕鸿烈,把对方骗去闭关,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举办神女峰试炼,就是为了逼这些门派退出,他好更方便地准备大阵。哪知道管良朴藏一半露一半,人倒是退了,却还留了手在后面。
不过,既然他们自己找死要来当最先祭阵的人,那他也拦不住。
袁西澈此刻在玄元剑宗,却不知道,姜夜和墨流暄已经早早潜入了神女峰的地境,掩藏了气息混入袁西澈的结界。
他们二人皆着墨色的黑衣,在这连天的雨幕之中,身形隐匿到极致,即使凑近了,也未必能看清楚他们的动作。
“这小子倒还聪明,重要的阵眼都被他画进神女峰底下的山洞了,寻常人可找不到。不过,对本尊来说就是小事一桩啦!”邱晚在姜夜脑袋里咧咧地笑着,把姜夜弄得不堪其扰的同时,又标示出了这些隐蔽的山洞位置,让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墨流暄也被邱晚共享了对话,苦笑着想,得亏是姜夜脾性上佳,要是换了个人,指不定和得和邱晚吵成什么样。
“呼,按照罗患子给的阵法,将生门与死门完全倒置;吉门中改‘休’;凶门中改‘惊’,杜门与景门调换,应该就可以了,尊者,不用将所有的山洞都标出来。”姜夜的声音在雨声里有点模糊,但不妨碍他脑袋里的邱晚听清,他喊了邱晚一声“尊者”,把这只皮猴子哄得毛顺了,邱晚便开开心心地给他改了标示。
墨流暄却想,姜夜这改法听着简单,可他见过罗患子画的阵法图,那图案的复杂程度,简直是令人发指,实际上不知道要费多大劲才能将阵法改完了。
“墨小子不必担心,本尊在呢!我虽对阵法没什么研究,专研剑道,有个好友却颇好这些看着便让人头疼的东西。他为了让我看明白,许多阵法都给我画了他自己优化过后的形状,比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老头子弄的东西可清楚多了。”共享对话时,邱晚也能听见墨流暄心中所想,沟通起来便更为方便了。
墨流暄听成了仙的尊者都这么说了,便也安下心来。不多时,他们便到了一处山洞中,直往里走了许久,才在深处的一块巨石后看见袁西澈所画的阵法。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二人拿出所需的工具,便跟随邱晚的指引修改了起来。
“……对对,那个图案直接盖住便好。然后将那只丑鸟往左移一点,是左!不是右啦!墨小子你想清楚了再画……”姜夜觉得等邱晚指导他们改完这整个大阵,他可能不会死,但耳朵会聋。
这位为老不尊的尊者简直是个人形八哥鸟,咋呼极了。
不过,随着配合的逐渐加深,他们渐渐便能很快的理解邱晚的意思,手上的动作便更精准,也更快了。
“尊者,你刚刚说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也与你一同登了仙班,在苍穹顶之上啊?”墨流暄死性不改,手上还画着阵法,嘴却不停。
邱晚是千年前最后一个成神的尊者,但成神晚却不意味着他修为不如同期的修士,相反,他是为了弥合苍穹顶才选择最后一个成神,其他人的修为根本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
“……不,那人已经死了。他是个生在仙家的普通人,没有灵根,更谈不上什么天赋,只是喜欢研究这些东西罢了。”邱晚提起这人时语气有些凝滞,墨流暄越听越不对,再一次为自己无意识发动踩雷的能力感到后悔。
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哈哈,不用这么想。”邱晚笑了笑,墨流暄这才反应过来,此时这尊者是能读走他心中所想,“我反倒觉得,飞升之后没什么意思。而他作为人,将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得相当充实快乐,一直在钻研自己喜欢的事情,即使千年过后,他的名字已经无人再提起。我还是很羡慕他。”
“尊者……这位大家,叫做什么名字?”墨流暄听得有些怔然,他莫名想起了楚渊之前在隐谷藏书阁里翻出的那本剑谱,他记得那上面的落款,好像是邱晚的名字。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1’他姓叶,名为远春。一千年前隐谷立派之后,曾经在那里作为客卿久居了一段时日。”邱晚说起旧友,一改聒噪和跳脱,语气里满是怀念,倒真有些飞升了的尊者的气质了。
他想起来千年前,九大门派还没全部建立,他一个没门没户的散修跑到青州去和别人打架,虽然好不容易打赢了,可也伤得不轻。
邱晚拖着一条伤腿在青州河旁边的河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等着一会再逮个人出来打一架,看看对方有没有带什么疗伤的灵药。
就是那一天,他遇见了叶远春。
一身桔梗花似的紫色衣服,拿着个奇奇怪怪的透明镜子,时不时便蹲下来瞧瞧看看,背后还背着个比他人还大的书箱,看起来就很好抢的样子。
然而邱晚提起剑刚准备上前抢劫时,叶远春便转过了身来。
三月晚春,桃花已经在落了。那天风有些大,有的桃花随风逐远,不知去向;有的则落于清溪,随水而去;有的被吹在邱晚脸上,把他的视线模糊,染成浓而不艳的茜红。
叶远春脑后束发的巾带被风吹得往前飘去,山梗紫的带子夹着他墨黑的长发,把他的肤色衬得更白,有些旖旎。
不过还是很好抢的样子。
然而邱晚的打劫还没开始便破产了。叶远春目光很快地落到了邱晚手上的那条腿上,快步走到他身前,便招呼着人坐下,又从书箱里掏出了包扎的药品,嘴里念念叨叨地给他包扎了起来。
邱晚愣在那里,看着叶远春低下头露出的雪白耳廓。
“道友,你的伤包好了。我姓叶,名远春。你叫什么呀?”
“……邱晚。”他那时一直一个人待着,不怎么说话,后来与叶远春结伴相行,一路上,也是叶远春在絮絮叨叨自己游历天下的见闻。
邱晚在叶远春的絮叨里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寰宇之海除了有氐人,还有很大的会喷水的鱼;比如,远陆的有座山上,有种灵猴能学人言;比如夕月草只能在一处特别的河谷里生长……
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同寝同食,叶远春把邱晚带成了咋呼的话痨,邱晚发现叶远春总容易做些噩梦。
他们并肩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邱晚在叶远春的帮助下,将术法与剑道合在一起,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他后来也借此成了元灵尊者,创立了如今仍然欣欣向荣的轩辕剑派。
而叶远春则将游历的见闻记录下来,集文成书。虽不能修炼,却将仙家修炼的法门研究得透彻,各大门派都以请叶远春作客卿为荣。
后来,邱晚弥合了苍穹顶,在云端顶上成了天天打滚觉得日子无聊的神仙;而叶远春在凡间继续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后像凡人一样衰老,死去。
一千年了,没人再记得叶远春的名字。
但有个话很多的老神仙,时常会在睡不着时,自己和自己絮叨很久,把自己聊困之后,看着黑黑的屋顶,微笑一下,说上一句:“远春,好梦。”
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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